「戚佳,告訴我為什麼?」
「我爸有肝癌。」戚佳用五個字掀開那段刻意塵封的記憶。
她出生在四川一個小縣城,父母是縣裡國有絲廠的職工,家庭不算富裕,但父母對她傾注了全部精力,力所能及地為她提供一個良好的成長環境。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初三時,縣內幾家國有老廠紛紛倒閉,戚佳的父母也沒能逃過下崗大潮。為了維持生計,他們在夜市支起一個小吃攤,下午五點擺攤,半夜三點多才收攤,這樣長年累月的辛勞讓戚母腰椎受損,被診斷為腰間盤嚴重突出。當時縣城裡的醫院還不具備治療這種病的條件,醫生建議他們轉院到市醫院或者省醫院,但戚媽媽因為擔心影響女兒升學,堅持要等到戚佳中考結束後才去,而這一拖,腰間盤突出就拖成了腰椎滑脫。
被送到市醫院時,主治大夫告訴他們,「必須立即做手術,否則很可能會下半身癱瘓。」
「讓我們再考慮考慮。」母親忍著劇痛搖了搖頭。
陪在一旁的戚佳不明白都到這種時刻,還有什麼需要考慮,直到看見父親在醫院走廊裡給姑姑們打電話,哀求道:「姐,你多少借點給我,等我把房子賣了,就還給你……」
戚佳躲在轉角處,咬緊唇瓣,看著父親一個個的打電話給親戚,再一次次聲淚俱下,苦苦哀求、抹淚嘆息……那是她平生第一次懂得什麼叫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那也是她第一次知道錢的重要性。
父親打遍了所有親戚,卻只借來了5000塊錢,一週的住院費都付不清。
在父親為手術費著急的時候,戚佳也做了決定,她主動聯繫了一傢俬立高中的招生辦,因為之前他們曾來做過她的工作,說只要她選擇他們的高中,就會給她減免三年的學費,並且給她兩萬塊的獎金。
「你們能不能多加一萬塊,我媽媽病了,需要手術費。」她厚著臉皮跟對方討價還價。
可是,當她拿著這三萬塊給父親,並說明來源時,疼得坐都坐不住的母親竟然支起身子用力地甩了她一巴掌,「戚佳,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爸那麼辛苦是為什麼啊?你要是真孝順,就給我把錢還回去,乖乖去一中,好好讀書,考個好學校,為我和你爸爭口氣。」
那是她記事來第一次挨打,很疼,可是當母親摸著她微腫的臉哽咽地說出那些話時,她的心更痛。
「佳佳,你是爸爸媽媽的希望。媽知道你孝順,知道你是想幫家裡,可是如果為了媽的病就斷送你的前程,那媽這輩子都會過不去。」
「那傢俬立學校之所以要你就是想你去做活招牌,但他們的教學質量、管理能力怎麼跟一中比,你去了哪裡,肯定要被毀了。聽媽媽的話,把錢拿回去。」
戚佳聽話地把錢送了回去。幸運的是市一中也因此獲悉了她家的情況,不僅給她減免了三年的所有費用,還為她申請到一家知名企業的助學金,加上父母那群老同事的支持,他們終於湊足了母親的手術費。
從那之後,戚佳更努力地唸書,除了要以優異的成績報答父母,感謝校方外,她也知道對於他們這樣的家庭,唯有知識能改變命運,她要考一個好大學,找一份好工作,才能養家、才能不至於挨窮受苦,才能讓父母安享晚年。
皇天不負苦心,高考時,她以全市文科第一,全省文科第七的成績考入P大,讓父母也大大地風光了一把。可笑的是,那幫因為他們家沒錢躲得遠遠的親戚也紛紛靠上來,沾沾她這個狀元的光。不過,戚佳從不看中這些光環,到了P大她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當同學們從大一就做好各自的出國留學規劃時,戚佳只想踏踏實實過好四年,早點畢業,早點找一份好工作。這也是她一開始逃避林蕭墨追求的原因,她需要心無旁騖,她知道,愛情很美好,可是她沒有資本去談愛情。
可是,命運安排他們一次次巧遇,安排他成為自己的命中注定。
她終究還是戀愛了,帶著幾分忐忑和不安,還有那麼一點點自卑和驕傲。
從第一次約會她想去做公交車,林蕭墨卻拉著她打出租車時,戚佳就清楚地明白,橫亙在他們面前的是截然不同的成長環境,他優越的家庭背景,良好的出生都讓她自卑,可她又拚命想在這段關係裡保持那麼一點點驕傲和自尊。
所以,她會拒絕林蕭墨給她充公交卡,會堅持要輪流付飯錢,會在他送自己貴重的生日禮物時憂心該怎麼還禮……她的固執曾讓林蕭墨很不爽,不高興地抱怨,「我是你男朋友,為什麼要分得那麼清楚?」
對於這個問題,很多年後,戚佳才找到答案——原來她是害怕,害怕灰姑娘會永遠是灰姑娘。
她執拗地堅守做驕傲的灰姑娘,不過林蕭墨卻用他的愛和寵溺一點點瓦解她的防線,讓她享受被愛和呵護,逐漸學會靠上他的肩膀,找尋溫暖。
因此,她才會在林蕭墨的說服和那句,「寶貝,我想和你在一起!」的宣言中改變當初的規劃,參加一年一度的交換生甄選。而父母在得知她要參選時更是全力支持。
「佳佳,你放心去。你這兩年都用助學貸款,我和你媽媽也存了些錢,生活費不是問題。」父親高興地說,「只要你考得上,不要說交換生,出國留學我們也支持。」
聽到父親的話,再加上按照交換生政策,她只需要負擔留學期間的生活費用,所以戚佳義無反顧地參加了甄選。經過兩個多月的努力,她和林蕭墨雙雙通過甄選,獲得了日本Z大的交換生名額。
如果,沒有那通電話,一切都很美好。
那天,從來沒給她打過電話的姑姑來電,一接通就開始罵她,「我說戚佳,你怎麼這麼不懂事,你爸病得都沒錢醫病了,你還去留啥子學?難道真要你爸把房子賣了不成?」
戚佳從那一大段的謾罵中回神,終於找到了重點,急切地問道,「我爸病了?什麼病?」她昨天剛給家裡打過電話,告訴他們自己通過了選拔的好消息,為什麼突然就說爸爸病了?
「什麼病?」姑姑冷笑道,「肝癌!」
這兩個字就像一記重磅炸彈,讓戚佳的腦子瞬時空白,她只聽到嗡嗡耳朵裡嗡嗡地聲響。她呆愣了半晌才從眩暈裡抽身,對著話筒憤憤地罵,「騙子,你才得了肝癌,騙子……」
對,姑姑就是一個大騙子。父親一直健壯,平時連個小感冒都不會得,怎麼會生病,還是癌?她憤怒地把手機扔在床上,轉身去衛生間洗沒洗完的衣服,可手卻一直在抖,抖得臉肥皂都拿不住,滑脫在水槽裡。
她呆呆地盯著手上的泡沫,過了好幾秒才瘋狂地衝回宿舍,找出手機給母親打電話,「媽,小姑說我爸得了肝癌,是不是真的?」
電話那頭的遲疑讓戚佳明白,騙她的不是姑姑,而是父母。
「為什麼不告訴我?」她激動地大吼,「發生這麼大的事情你們為什麼不告訴我啊?」
「佳佳。」母親柔聲安撫道,「你前階段在準備考試,我們不想讓你分心,而且沒有你想得那麼嚴重。」
戚佳搖搖頭,不相信母親的話,怎麼會不嚴重,癌?凡是跟這個字沾上邊的病,有幾個是不嚴重的?不行,她必須要去親眼證實。
「我馬上就回來。」她哭著說。
「別,你回來也幫不上忙。」母親連忙出聲阻止,並解釋道,「雖然是癌,但你爸是第一期,現在在做化療,癌細胞得到了控制,所以我們才瞞著你的。」
「我不信。」她搖頭,「你們騙我的,我不信。」
戚媽媽聽到女兒泣不成聲,也哭出來,「佳佳,媽媽沒騙你,真的得到了控制,不信的話,我可以把醫生的報告給你看。」
「你不要回來,你昨天不說接下來要辦出國的手續嗎?你先辦好,放假時再回來。」戚母哽咽地說,「媽媽保證,你爸爸一定沒事。」
「你怎麼保證?」戚佳憤怒地咆哮,「他都那樣了,我怎麼能去日本,我不去,我要回來。我要回來看我爸。」
母親似乎知道勸服不了,便把電話交給了父親。
「么兒,爸爸沒事,醫生說我身體強壯,癌細胞都被我打跑了,你不要回來,也不准說不去留學的話。好不容易考上了,怎麼能說不去就不去,再說你陪著我有啥用?你又不是醫生,又不能幫我治病,是不是?」父親語重心長地說,「我跟你媽此生最大的心願就是你能成才成器。昨天聽到你考上的消息,我們高興得不得了,連醫生都說,我今天精神比前幾天好。」
戚父頓了頓又說道,「醫生也說好心情是打敗癌細胞的最好藥,你不要讓爸爸操心好不好?」
戚佳聽著父親虛弱的聲音,哭得說不出話來,她想回去,回去陪父親,可也知道父親說的話有道理,如果她執意回家,反而會讓父親不高興,說不定真的會影響病情。
在父母的勸說和再三保證下,戚佳打消了回家的念頭,可卻堅定了不去日本的信念。家裡的情況她是知道的,現在父親重病,家中積蓄估計早就一空,她不能為了去日本就讓父母賣掉房子,連家都沒有啦。而且,她也怕,怕父親有個三長兩短,她趕不回來。
於是,她跟林蕭墨說,「我不想去日本了,我家條件不好,去日本要花很多錢。」
為了減輕父母負擔,戚佳拚命地找兼職,連沒人願意去上的KFC夜班也去應聘。每週除了上課,她所有時間都撲在了打工上,有時候累得站著都能睡著。
那一天她上完夜班回來,靠在地鐵門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醒來時才發現自己的書包被劃開,裡面剛剛領來的一千塊工資被小偷摸走了。
望著被劃爛的書包,戚佳狠狠地掐自己的大腿,恨自己不警覺讓小偷得了手,也心疼那些辛苦錢。連日來的壓抑洶湧而來,讓她不顧週遭的眼光,蹲在地上放聲大哭。
「戚佳?」一個聲音小聲地試探,「是你嗎?」
戚佳抬起頭,看見蹲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自己的高中同學李青,那一刻,她就像抓到救命的稻草,撲到李青身上,慟哭不止。
那晚,李青聽她講完發生的一切,二話不說就從包裡拿出一張卡塞到她手裡,「裡面有兩萬多塊,你先拿著用,等你有錢再給我。」
戚佳驚愕地望著李青,充滿疑問,「你怎麼有這麼多錢?」據她所知,李青是孤兒,父親在礦難中過世,母親因為不想守寡,在李青8歲時就跟著男人跑了。李青是跟著奶奶長大的,讀高中時也跟她一樣是拿助學金的。
李青眸光一沉,「說了你不要鄙視我。我現在在越界做公主。」
「公主?」她不懂,但直覺那應該不是個很光彩的工作。
「就是陪酒小姐。」李青聳聳肩,佯裝不以為意,「說難聽點就是三陪。」
戚佳努力讓自己不露出嫌棄的表情,可還是忍不住問,「為什麼?」
「錢多啊。」李青拂開額前的劉海,「一小時兩百塊,按天結算,還有小費。」
「可是……」戚佳看著李青,遲遲不敢開口。
似是看穿她的心思,李青笑了笑,「戚佳,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過我想說,這年頭錢太重要了。我奶奶有糖尿病,我要讀書,如果跟你一樣去打工,我累死也掙不到錢給她看病。」
「而且,這份工作並不是你想像的那麼骯髒。」李青解釋道,「越界是北京數一數二的高檔夜總會,規矩嚴格,所謂公主其實就是包廂裡的服務員,幫客人點歌、調酒、倒酒、端茶送水。」
「不用陪酒嗎?」戚佳好奇地問。
「沒有硬性規定,不過為了賣出更多的酒,一般情況下是要喝一點的。」
「據說要被客人佔便宜,還會被那個……」
李青看她臉色微紅,笑得拍了她的頭一下,說道,「你說那種是小姐,公主不幹那活,而且,要是敢跟小姐搶飯碗,立馬被解僱。」
「至於被佔便宜。」李青狡黠地笑了笑,「這就要看個人水平啦,我幹了快一年,最多被摸過大腿。」
「你幹了一年啦?」戚佳看著一臉乾淨清純的李青,不敢置信在那種場所待了一年還沒沾染一點風塵的氣息。
「嗯哪。」李青話語難掩得意,「我可是全勤哦,很多學生在那邊做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我這種很少見了。我們主管還說,要不是我是學生,她都想給我升職。」
「很多學生?」戚佳驚詫地問,「哪裡有很多學生嗎?」
李青嘆了口氣,感慨,「戚佳,有很多你我這樣的人,我們太需要錢。」
戚佳感同身受地點點頭,是的,他們需要錢。倏地一個念頭從腦海裡閃過,她遲疑了片刻,問出,「李青,你看我能做公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