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我不會讓你再一次害死斐特拉曼

  小默罕默德說,我從沒見過你真正相信過誰。

  我想他對我真是很瞭解。

  大約是在我父親去世之後開始,我發覺自己漸漸變得很難再對別人產生真正意義上的信任感,有人說這叫安全感缺失症,源自過早失去長輩所給予的依靠。但我覺得並非如此。

  在這個靠著相互間所需所取才維持住「信用」這個詞平衡運作的世界,除了利用價值,我實在想不出還能有什麼東西可以構成人與人之間的信賴。由此,一旦利用價值消失,或者被另一種更有價值的東西所取代,那麼背信是必然的。包括那些曾經在我身邊走得很近的人,那些曾經令我一度以為或許真的可以安心去信賴的人,他們最後無一例外都背棄了我,如同裴利安,如同小默罕默德。

  所以,我的確是真的沒有真正相信過誰,即使是在飛機上對小默罕默德說著我保險庫密碼的時候。

  那時候其實我已經感覺到他可能背著我做了些什麼,一些他覺得無法面對我的事,一些他需要借助過量的嗎啡,以防去往機場那長長一段路程上有可能被我窺出蛛絲馬跡問題來的事。

  所以我故意對他說了那些話,關於我保險庫的密碼,關於我的遺產繼承,關於我的絕望……

  而這過程裡細細觀察他臉上不斷變幻著的表情,實在是一種無法言明的樂趣。

  「在想什麼。」左前方那扇門第三次被打開的時候,我聽見那個名叫希琉斯的男人的話音。

  他聲音有些特別,柔和卻又清冷,帶著面罩聽時尤其如此。

  因而特別好認。我朝他方向抬了抬頭,道:「在想你們什麼時候才會把這玩意從我臉上拿開。

  他似乎笑了笑。片刻後腳步聲朝我走了過來,走到我面前停了陣,隨後臉上一涼,那只在我臉上蒙了至少兩三小時之久的厚重面罩終於被卸走。

  不由如釋重負地深吸了口氣,卻隨即被前方突然而來的光刺得緊閉上眼睛。

  「見鬼,這是什麼地方。」別開臉後我問。

  自從被他們帶上停在機場門口那輛黑色福特後,他們就用面罩將我臉蒙得嚴嚴實實,一路車開了很久,直到來到這個地方,他們將我帶下車用輪椅把我推到了這裡。

  我不知道這到底是個什麼所在,但我嗅到了槍械和機油的味道。正如人們常說,當眼睛無法發揮用處的時候,嗅覺會異乎尋常地靈敏,這地方有著很濃重的軍人的味道,由於曾經和一些私人軍隊待過一陣,所以我對這味道特別敏感。

  所以我猜,這可能是某個軍事基地。

  思忖間,眼前的光突然聚集得更強了起來。似乎是想將我看得更清楚些,那男人把面前那盞燈的光線全部集中向我臉部,強烈的光灼得我臉上隱隱發燙,我想避開,但全身都被綁著,無能為力。

  「不用猜了,這裡是五角大樓。」他道。

  這話令我吃了一驚:「五角大樓?」

  本以為是個軍事基地,卻沒想到會是五角大樓,既然這樣,他們到底是什麼人?國防部的?但默罕默德為什麼要把我交給國防部的人??

  沉思間,似乎知道我心裡在想些什麼,希琉斯又道:「雖然我們的確不是FBI,但我們同樣是替美國政府工作,所以不要過多地責怪那個默罕默德,A,把你交給我們,那是因為他真的是在為你好。」

  「是麼。」我抬頭望向他,視線卻被刺眼的光線阻擋住,於是閉了閉眼,問:「他憑什麼這樣認為。」

  「因為你的遭遇讓他感到害怕。」

  「他是這麼告訴你的?」

  「他認為你快死了,那具木乃伊帶來的詛咒會讓你死無葬身之地,他不希望你遭到這樣的厄運。」

  「所以他把我賣給了你們。」

  「他只是希望能夠借助我們的力量幫助你擺脫那個詛咒。」

  「是麼。」不由笑了笑:「我倒不知道,原來美國國防部還會真的會有人相信古埃及木乃伊的詛咒這類莫須有的東西。」

  「真的是莫須有麼?」

  他的反問令我沉默。

  片刻後,我道:「那你們為什麼要冒充FBI。是怕被別人知道國防部的人同我這個倒賣文物的人有牽扯麼?」

  「的確。」

  「這麼說,在上海綁架了我,又炸燬了我家的那批人,也是你們的人了。」

  「沒錯。

  回答得如此乾脆,倒令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只能再次沉默了下來,片刻後,聽見他道:「現在我們是不是可以好好談談了,A。」

  透過強烈的光,我隱約見到希琉斯拖了張椅子在我對面坐下,漆黑的身影閒靠著椅背,輪廓很模糊,模糊得像是在夢裡似的。

  卻不知為什麼這感覺忽然讓我覺得熟悉。

  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這身影似的。但是,是在哪兒?

  思索間,我隨口道:「你想談什麼。」

  「談談你把你的木乃伊弄哪兒去了。」

  他的話直截了當得令我一怔。

  似乎預感到我的表現,他十指交叉輕放到桌上,附身朝我方向探了探:「有點奇怪是麼,為什麼這個男人也對你的木乃伊感興趣。」

  「是的,為什麼。」適應了光線後我目不轉睛望著他。

  在朝我靠近之後,他半張臉籠罩在了燈光裡,那頭棕色的長髮被燈光染得通紅,血似的,奇怪的是這輪廓這顏色無一不令我感到眼熟。

  多熟悉的感覺,一種呼之慾出的熟悉的感覺。

  為什麼會這樣熟悉……

  「因為我一直都在找你。」隨即聽見他的回答。

  我微微一愣:「找我?為什麼。」

  「因為……」話音頓了頓,他從黑暗裡朝我伸出一隻手。

  手指冰涼,他用它們輕在我臉上,然後順著臉頰下滑,到我嘴唇,揉開,露出裡頭的牙齒:「你不記得了麼,真有意思,所有的一切,你都不記得了。」

  我由此身子突然不由自主地一陣顫抖。

  「希琉斯……」然後突然念出他的名字,然後發覺,自己的手指也開始變得冷了起來,冷得像此時鑽進齒縫裡那些細細的風……

  而希琉斯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瞬間沉默地望向我,目光裡隱隱滑過一絲閃爍。

  「你是希琉斯,」我再道。

  他嘴角微微一揚。

  此時我的心跳突然間快了起來,當最終那個記憶突然間從我腦子深處顯現出來的霎那,我驟然有種氣快要透不過來的感覺:「你……是斐特拉曼身邊的大神官希琉斯……」

  「你想起來了?」貼在我嘴唇上的手指被收了回去,我望見面前那張臉上隱隱露出一絲笑。

  「是的,我見過你。」

  「為什麼發抖。」他看向我身,它正因我腦子裡突然浮現出的記憶而得微微顫抖。

  「因為想起來一些不太好的東西。」

  「比如?」

  「比如你是斐特拉曼忠實的追隨者。」

  「再比如?」

  「再比如,」嚥了咽乾燥的喉嚨,我一字一句道:「就在幾天之前,你是不是曾經去過一個名叫第三精神療養中心的地方。」

  他目光微微一閃,不置可否。

  「你去那裡是為了見一個人,一個女人。」我用力吸了口氣,望著他在燈光裡那雙不動聲色的眼睛:「而見她的目的,是為了讓這個女人從那地方的頂樓跳下去,然後活生生摔死在我的眼前。是麼希琉斯,你想讓我親眼看著我的母親摔死在我眼前。」

  話音落,我聽見他輕輕吸了一口氣。

  「只是這些?」然後他問我。

  「足夠了。」

  「不夠。」

  「不夠?你還期望我能記起些什麼?」

  我的話令他身朝後靠了回去,他靠在椅背上看著我,輕輕搖了搖頭:「我不期望你還能再想些什麼,A,因為我和斐特拉曼不一樣。」

  我蹙眉:「什麼意思。」

  「有些東西,他做不了的,我可以。」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斐特拉曼在哪裡。」話鋒陡地一轉,他問。

  「我不知道。」

  「最後的追蹤記錄,你和裴利安帶著他上了裴利安的專機。」說到這裡十指交叉,他在黑暗裡幽幽望著我:「而你我都知道他是個什麼人,他和你是什麼關係。所以,我也不再同你轉彎抹角,告訴我你們把斐特拉曼弄去哪裡了,艾伊塔,如果你不想讓自己後悔,那就坦白點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訴我。」

  話音落,我咬了咬我的嘴唇。

  一些甜腥的味道順著唇邊我嘴裡,我將它們嚥了下去,然後慢慢道:「我不是艾伊塔。我也的確不知道斐特拉曼到底在什麼地方。」

  「是麼。」

  「是的,不知道。飛機失事後我昏迷了過去,之後醒來,他們全都不在了。」

  「飛機失事,你是說那架專機墜毀了?」

  「沒錯。」

  「它為什麼會墜毀。」

  「不知道,可能是碰上了氣流。」

  「而你從一架墜毀了的飛機裡倖存了下來。」

  「是的。」

  「而飛機裡的其他人全都不見了。」

  「這一點小默罕默德可以替我作證。」

  「那麼飛機呢?」

  「不知道,它也不見了。」

  「所以,那架飛機上的人,包括那架飛機,在失事後全都消失了,只有你一個人留了下來。」

  「我並沒有說他們都消失了,只是同我不在一個地方。」

  「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到處都沒有見到飛機的殘骸,那麼也許它並沒有墜毀。」

  「這麼說,他們把你丟在納哈馬,而自己離開了。」

  「有可能。」

  「呵……」黑暗裡希琉斯忽然輕輕笑了起來。

  我看了看他隱在黑暗裡的輪廓,皺眉:「你笑什麼。」

  「因為我忽然想起了過去的某個時候。」

  「什麼樣的過去。」

  「那時候你也曾經對我說過類似的話,試圖讓我相信。」

  「那麼你信了沒有。」

  「信了。」

  「希琉斯,我不是艾伊塔。」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感覺有些疲倦,而他似乎也是。

  他靠在椅背上靜靜看著我,慢慢地呼吸,慢慢地摩挲著他指關節漂亮的細長手指:「有些東西或許可以遺忘,但心的本質不會變。」

  「什麼意思。」我問。

  「我太瞭解你。」

  「瞭解我什麼。」

  「你這樣一個女人,存活於世,為了自己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什麼樣的謊言都能信手拈來。如果可能,我真應該在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殺了你,而不是等到現在。」

  「我不是艾伊塔。」我重複這句話,覺得自己的舌頭和嘴唇有些麻木。

  「你這個毒蛇一樣的女人。」他看了我一眼又道,然後站了起來,慢慢靠近我,慢慢用那雙冰冷的手捧起我的臉:「我不會讓你再一次害死斐特拉曼。」

  「我從沒想過要害死他。」

  他微微一笑,手鬆開往後退了兩步。

  就在我以為他是打算離開的時候,他突然再次朝我走了過來,隨即一把將我的頭髮拽在手心,連人帶著身下的輪椅朝著我身後那片黑暗裡大步走了過去!

  「啊!!」我痛得不由自主一聲驚叫。

  頭皮疼得彷彿隨時會被他扯斷,我不得不用我唯一沒有被束縛著的腳緊跟著他的步子隨著他朝前移動,直到突然肩膀同一樣硬物撞在了一起,他腳步驟停,隨後猛地將一塊布迅速而熟練地纏繞在我頭上,將我臉裹得幾乎密不透風。

  「你幹什麼?!」我慌了。強烈預感到他要對我做什麼,可手腳全都被綁著,我連掙扎的能力都沒有。只能任憑他再次抓住我頭髮將我狠狠朝上一提,再往前用力一推,我整個人頓時騰空朝下直跌了過去。

  隨即伴隨撲騰一聲巨響,我被一片冰冷腥臭的水淹沒了,這讓我條件反射地想朝上游,可即刻被身上的繩索絆住,絆得全身皮膚一陣巨痛。

  這時一隻手再次將我頭髮抓住,我被使勁從水裡提了上去。

  露面一剎那我張嘴貪婪地吸氣,卻被吸進的附在布上的水嗆得一陣咳嗽。

  而他旋即又將我扔進水裡,片刻再提起,看著我呼吸,咳嗽,再扔進水中。

  如此循環,反覆,而我的肺經受不住如此再三的刺激,漸漸失去呼吸的能力。我想我可能死定了,這人是如此的恨我,不同於斐特拉曼初見我時的那種恨,那決絕地要將我至之於死地。

  於是漸漸放棄了掙扎和呼吸。

  反正我原本也活不久了,背上的詛咒即使我能找到斐特拉曼的墳墓也未必真的就能解除,與其到了最後被爛盡全身而死,倒不如死在這裡還痛快些。

  正這麼奄奄一息地想著的時候,希琉斯再次將我從水裡提了起來。

  這次沒有很快將我丟進水裡,他把我扔在了水池邊的地上,朝我口按幾把強迫我吐出肺裡的積水,然後將布從我臉上鬆開:

  「現在可以說了麼,A。你應該知道我不在乎多讓你受幾次罪。」

  我苦笑:「我真的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話我早說了,既然你這麼瞭解我,應該知道我是個什麼可樣的人。」

  我的話令他眼裡閃過一絲慍怒。

  有那麼瞬間我以為他捏著手裡那塊布要再次朝我臉上蒙過來,但沒有。他直直注視著我,從我的眼睛到我的嘴唇,再到我被水浸透了的全身,然後他突然抿著嘴唇一把撕開我的上衣仔仔細細地看著,用力摸著,直到皮膚被他手指搓得發燙,他揚手一巴掌甩在我臉上,站起身大步朝外走了出去。

  「賤人!」

  門被用力關上的時候,我聽見他這樣罵了我一聲。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這樣折磨我,撕爛我的衣服,把我身摸得發燙。

  卻罵我是賤人。

  我和他比到底誰比誰賤。

  「賤人。」於是我對著他離開的方向啐了口唾沫。

  此時脫離了之前的恐懼,身上被反覆折騰出來的疼痛開始劇烈的反應出來了,忍不住輕輕了一陣,我努力轉著身,試圖讓自己找個能讓自己略微好受一些的角度。

  就在這時頭頂上突然悉索一陣輕響。

  似乎有著什麼東西在那上頭待著,我掙紮著想抬頭看看那是什麼,正在這時冷颼颼一陣風輕輕掠過,有道身影忽然間在我身邊落了下來,輕輕飄飄停在離我一步之遙的空地上,低頭看著我:「很狼狽,女人。」

  這聲音熟悉得叫我一怔:「伊甸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