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流失是一種奇特的感覺,它似有若無,漫長而黑暗。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感覺不到任何東西,甚至自己,整個人彷彿飄蕩著似的,漫無目的地胡亂飄蕩著,直到似乎走入了深淵的盡頭,我停了下來,然後在那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我開始做夢。
夢是散亂的,沒有頭沒有尾,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我夢見自己回到了還很小的年紀,叉著兩條腿坐在爸爸的自行車背後,他騎著我穿過那些高低不平的山路進到他工作的地方,我看不清他的臉,但能聽見他聲音,他一邊騎著車一邊對我說著些什麼,沿途風景一閃而過,我兩條腿在車上不停地晃悠。
之後夢見了一片大海一樣遼闊的黃沙。
黃沙層層堆疊,在那一望無垠的藍天下,平滑得像匹絲綢。我在那片絲綢一樣的沙丘上坐著,身上穿著長長的裙子,上好絲綢做的裙子,它在風裡翻飛著。一個人走到我身後,把它從我身上扯了下來,我看到那個人是裴利安,他身上穿著白色亞麻制的衣服,銀灰色頭髮很長,長長的垂掛在身後,用金絲編纏著。我把那些金絲從他髮束上解開,於是那些銀色的頭髮水似的流淌在了我的手指上。
「你背叛我。」然後我聽見耳邊有個聲音輕輕道。
一晃神間,我看到自己站在了一處高高建築的露台上。露台鳥瞰底下大片縱橫交錯的街道與房屋,它們廣袤而美麗,如一幅錯綜複雜的巨大畫像。一隻手正朝著這幅畫像指著,手指堅毅而修長,上面一枚猩紅色的戒指在陽光下折射著火炬似的光,映著裡頭一枚小小的聖甲蟲閃閃爍爍,好似活的一樣。
「你看,我手所指的範圍,它們都是你的,」然後聽見那聲音再次對我輕輕道:「這樣還不夠麼,艾伊塔,為什麼要背叛我。」
我循著聲音迅速回過頭,隨即見到了斐特拉曼那雙藍寶石般的眼睛,它們冷冷地看著我,冷冷地如同冰錐一樣一點一點透過我的眼睛慢慢刺進我原本沒有任何知覺的心臟裡去。
於是突然間我心臟微微地疼痛了一下,然後開始感覺到它跳動了起來,從最初的細若游絲,到慢慢如同鼓一般急促地顫動。
「斐特拉曼……」我叫他。
他卻似乎沒有聽見,只繼續用那雙冰冷的視線注視著我,然後嘴角慢慢朝上揚起,揚出一道美麗、卻讓我不由自主感到隱隱有些惶恐的弧度。
隨即收手,他朝身後打了個手勢。
在我還沒反應過來他這是在做些什麼的時候,突然一個蒙著臉的人被他身後的侍衛推了過來,一路踉蹌著被推到我身邊,手起刀落,血光頃刻模糊了我的眼睛。
這同時我聽見露台下一片歡快的喧嘩聲。
血光散盡,我看到一顆人頭墜落下露台外那片繁華遼闊的城池之中,而屍則重重跌倒在離我一步之遙的距離處,微微著,似乎是想要竭力朝我爬過來。
但最終歸於死亡的平靜。
我失聲尖叫起來。
不是因為害怕,而是身上突如其來一股無比強烈的燒灼感。
那是一場突然而起的大火。熊熊,捲著衝天的火舌橫衝直撞,鋪天蓋地包裹住了我。層層而起的烈焰得讓人忘記呼吸,如同斐特拉曼著我的那些手指,犀利而尖銳,像是要透過我的皮膚刺進我血液和骨髓裡去,把我整個兒灼空。
這讓我不顧一切地用力掙紮起來,拚命掙扎,拚命尖叫,一路跌跌撞撞尋找著火勢較小的地方,但四周到處都是火,無邊無際,彷彿傳說中的十八層地獄。
絕望之際開始窒息,這種鮮活的感覺比疼痛更令人恐懼,我不得不使勁張開嘴,但除了的空氣和灰燼,我吸取不到一點所能讓我得到緩解的氧氣。
我開始詛咒這些夢,還有那場把我拖進這些鮮活夢境的車禍。
如果是死,為什麼不乾脆讓我毫無知覺地死去,為什麼要讓我活生生感覺到這種頻死的滋味,為什麼它們會如此真實?
腦子裡這麼胡思亂想著的時候,突然一個人從火場外鑽了進來,閃電般撲到我近前手朝我直伸了過來:「主人!抓緊我!」
我沒有把自己的手伸過去。
因為在那大片明晃晃的火光下我認出了這張臉,他是伊甸園。
「A!」這時猛地聽見耳邊有人叫我的名字。
不禁吃了一驚,因為眼前的伊甸園和那場熊熊著的火陡然間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這令我不由自主倒吸了口氣。一股冰冷的空氣瞬間撞進我灼燙的喉嚨和肺葉裡,嗆得我卡地下從喉嚨裡發出陣連自己都無法辨認的聲音。
「A。」這時聽見那聲音再次叫我。
聲音有些遙遠。片刻,隨著眼前的黑暗被一些朦朧的光線所漸漸取代,我混亂的視線裡漸漸出現了一道身影。
模糊又有些熟悉。我張了張嘴,但發不出一點聲音。
嘴唇由此一涼,那人匐□將嘴裡的水度給了我。我貪婪地吞下,不夠,張嘴索取。他再度匐□,又度了口涼水到我嘴裡。
抬起身時我看到了他那雙蔚藍色的眼睛,它們朝著我臉上輕輕地瞥了一瞥,這讓我一下子清醒了過來。「斐特拉曼……」於是終於從喉嚨裡擠出了一點聲音,但我不確定他是否聽見,因為他又往自己嘴裡灌了口水,並朝我低下頭。
我等著他將水再次度到我嘴裡。
但在嘴唇即將碰到我的時候,他卻將水嚥了下去。「你醒了。」然後他問我。
「醒了。」我看著他的嘴唇。
「做夢了?」
「是的。」
「夢見了什麼。」
「你想知道?」
他沒回答。
至此才發現,我兩隻手裡似乎抓著什麼,很緊,隨即發現原來那是斐特拉曼的手臂。
手臂上傷痕纍纍,而我指甲上全是未乾的血跡。由此一怔,我匆忙鬆手,視線再次模糊起來,我費了半天勁才讓自己眼裡的焦點重新穩了下來。
「我做的?」然後我問他。
他看著我,慢慢道:「你幾乎撕碎了我整條手臂。」
我再次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然後收攏,因為它們在微微發抖。
那樣沉默了片刻,我道:「我還以為撞車那瞬我就已經死了,原來沒有。看來我的命還夠硬的不是麼。」
他沒做聲。
「我甚至還看到了地獄。」
「地獄什麼樣。」他問。
我想了想,隨後牽牽嘴角:「其實是夢。我做了很多很多的夢。」
「什麼夢。」
「夢見了很多人,我爸爸,裴利安,伊甸園……還有你。」
聞言他微微一怔。
我了乾燥的嘴唇,看向他那張安靜美麗的臉:「我夢見你在我面前處決了一個人。」
「是麼,什麼人。」
「不知道,他蒙著臉。」
「有意思的夢。」
「可怕的夢。」一邊說著,視線恢復得更清楚了些,我得以慢慢打量起週遭的環境。華
這是個小小的房間,陳設簡單,一張床一個櫃子,胡桃木的,式樣老舊,上面刻著簡陋的花紋,被灰塵勾勒出淡淡的黑色。除此幾乎沒有別的任何東西,甚至連窗也沒有,唯一的光源來自床邊的壁爐,爐子裡燒著火,火上滾滾燒著壺開水,因而整個房間又悶又熱,充斥著柴火被烤焦的味道和水蒸氣的潮濕。
「這是什麼地方。」看了一圈後我問他。?
他側過頭,看了看爐子上那壺水:「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
「你把我帶來的?」旋即想起之前那場車禍,我撐著窗慢慢坐了起來,低頭看了看自己身。
身上全是傷,大大小小,所幸運的是沒有一處是致命的,也沒有缺少任何一個部件。
於是微微鬆了口氣,繼而發覺手臂上吊著針。
當意識到那吊著源源不斷輸入我血管內的是兩大袋血漿時,我不由得一下愣住,因為我不知道它們是被斐特拉曼從哪裡弄來的。而作為一個來自三千年前的人,他又是怎麼會懂得用吊針的方式給人輸血,並且準確判斷我所能用的血型的??
驚詫間,房門忽然被推開,一個人從外頭走了進來。
外面走廊斜射入的燈光清楚照亮著他的臉,辨認出他的一瞬,我再次愣住,因為來者不是別人,竟是被我用槍逼迫下車的伊甸園。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想到這裡頭一下子劇烈地暈眩了起來,我按捺著搖搖欲墜的身迅速看向斐特拉曼。
出乎意料,他卻似乎並未感到意外,在伊甸園關上門慢慢走到屋內後,抬眼朝他手裡那隻沉甸甸的包看了一眼,問:「都找到了?」
「找到了。」伊甸園看了我一眼,答。隨後將包丟到斐特拉曼的腳下:「有點難找,所幸北面村落裡還保留著這些東西。」
「那就好。」淡淡應了聲,他低頭將包拾起,竟似完全沒有望見我臉上的神情一般。
「這是怎麼回事?!」於是我只能用盡自己的力氣放開聲問了他一句。
他回頭看向我,明知故問:「什麼怎麼回事。」
「他,」我指向一旁安靜望著我的伊甸園:「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斐特拉曼沒有立即回答,只朝他看了一眼。
見狀伊甸園朝我微微笑了笑。
我心臟由此跳得劇烈起來,劇烈得讓我幾乎透不過氣,於是只能斜靠到牆上大口呼吸著。他一言不發看著我的樣子,片刻後從衣兜裡取了包煙出來,一支丟到我床上,再抽一支自己嘴裡,點燃吸了口,然後將打火機丟到我床上。
屋裡由此散發出一絲淡淡的菸草味,這味道讓我情緒略微有所緩和,伸出手摸到那支菸咬進嘴裡,點燃,用力吸了一口,我再次望向斐特拉曼:「我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在這裡,是因為我需要他在這裡。」他漫不經心的回答令我費解。
「為什麼。」
「你放棄同他合作,我所想做的,卻同你正好相反。」
「什麼……」
「我必須同他合作,A。」
「你知不知道他是裴利安的人。」
「我知道。」
「你以為你可以控制他?」
「我並不試圖控制他。」
「他不是個可以合作的人,斐特拉曼。他絕對不是。」
「但我必須同他合作。」
「合作什麼?」我想不出對於斐特拉曼來說,伊甸園能同他有什麼地方可以合作。但他似乎對這話題不再有回答的興趣,只沉默地打開了膝蓋上的包,一隻手伸了進去在裡頭輕輕翻攪了起來。
「他需要我把你弄到這個地方來。」於是伊甸園接口道。
我回頭看向他:「這個地方?」
「你以為你現在在哪裡。」
我沉默了陣,搖搖頭:「美國的哪個州?」
「這裡是吉薩。」
「吉薩?」我怔,手裡的煙幾乎落地。
「準確地說是距離吉薩二十公里遠的阿索克村。」
「阿索克?十年前被沙漠毀掉了的村子?」
「是的。」
「我們怎麼會在這裡……」
「因為你的對手現在是美國五角大樓。所以,為了安全起見,我們必須躲開任何現代科技能夠發現到我們的東西,包括衛星。」
「而你是這方面的專家。」
聽我這麼說,他笑了笑:「我確實比較擅長這一點。」
「所以我們必須同你合作。」再次吸了口煙,我道。
「不僅如此,還因為我帶著這個。」說著,從衣袋裡摸出卷東西丟到床上:「以表達我的合作誠意。」
我朝那東西東西看了一眼。當看清上面的紋理和色澤時,呼吸不由得一窒:「錦帛……」
「對。裴利安手裡所掌握的那個部分。因此現在不僅五角大樓的人在追蹤我們,還包括黑金皇帝的所有勢力範圍。」
這話和眼前的這卷東西令我開始感到某種更加讓人費解的困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伊甸園?」
「因為無論五角大樓還是黑金皇帝,他們都不可能給我帶來我最終所想要的,但你們可以。」
「你怎麼確定這一點。」
「因為他是斐特拉曼。」
不得不承認伊甸園的話開始讓我感到動搖起來。
他說得沒錯,沒有任何人能比36號墓的主人更接近事實的真相,無論對方是美國的五角大樓,還是富得隻手遮天的黑金皇帝。
思忖間,聽見他又道:「所以,你尋找解開你身上詛咒的方法,我尋找我所尋找了無數個年頭的答案,我們目的地相同,又各取所需,誰說我們不能合作呢,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