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這就是不完整的我。

  阿索克村,印象裡它一直被當地人叫做風村,因為這座介於吉薩和利比亞沙漠之間的小村子由於特殊地理環境的關係,常常會受到沙漠風暴的侵擾,一年四季不會間斷。聽老人說,就在幾百年前它還是片綠洲,作為來往商隊途經的補給點之一,曾經熱鬧過一時。之後被風暴帶來的沙礫日漸侵蝕,最終在十年前一場特大的沙暴中完全被風沙所吞沒。

  地圖上現在已經沒了它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因為氣候環境使然,埃及政府已經放棄了重建它的打算,再過個幾十年,我想風和流沙可能會把這村裡最後剩下的那些遺蹟也一併帶走,如同歷史裡每一個曾經存在最後又消失了的東西一樣,把它們抹擦得一乾二淨。

  思及此,不禁想起了伊甸園臨走前告訴我的一些東西。

  他說這次能這樣順利把我從美國帶到埃及,原本是他也沒有料想到的,但幸運的是最近這段時間埃及國內出現了大規模的暴動。

  暴動是為了推翻埃及總統穆巴拉克的政權,這的確是讓人所料不及的。

  由於不滿政府腐敗、物價上漲和失業率高等問題,埃及首都開羅、亞歷山大和蘇伊士等地都爆發遊行抗議活動。此後抗議者多次示威,並且還同穆巴拉克支持者發生流血衝突,穆巴拉克三十年的政治生涯看來已岌岌可危。

  看,這就是歷史和政治,無論曾經存在過多少時間,一朝一夕它們風雲突變,如同沙漠裡那令人捉摸不透的天氣,之後,便如同風沙中的廢墟一樣,最終慢慢變成了時間洪流裡的一顆沙粒。

  而伊甸園正是趁了這樣一個混亂的局勢,藉機繞過層層關卡,通過海運再走空運,把尚在昏迷中的我弄回了埃及,又連夜用駱駝把我帶到了這座被風沙湮沒了的村子。

  此時我躺在它遺留下來的某棟還算堅固的建築裡,在同伊甸園結束完那番對話後,我又昏昏然睡了好一陣,直到被屋子外那陣陣彷彿地獄鬼魂尖叫一樣的風聲給吵醒,睜開眼,我聞到悶濕的空氣裡夾雜著一股濃烈的草藥味。

  氣味是從壁爐處傳來的,味道令人作嘔,因為它香得過於濃烈。

  疑惑間掙紮著坐起身朝那方向看了一眼,在一片模模糊糊的光線裡,我看到斐特拉曼一個人在爐火邊坐著,火光映著他的側臉,輪廓美得有些不像真實。

  不禁讓我想起歷史上對於他樣貌的一段描寫。

  記得大致這樣說:少年時,曾被父親作為人質扣留在庫什,令庫什國上下驚為天人,後來發生了著名的拉比什戰役,赫梯國同庫什的戰爭,戰爭中庫什王子被殺,為報復作為當時是赫梯同盟國的埃及,庫什王將斐特拉曼綁上刑台,卻最終因為他的美色而放棄了殺他的打算,導致多年後被他帶兵攻破了庫什國城門。

  這段歷史在史書上僅僅只是輕描淡寫的一筆,現在細想起來,這個年輕的法老王他短暫的一生竟始終是這樣跌宕起伏的,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權傾過一時也顛沛了一世。

  世人也曾充滿好奇地試圖將他同他建造的那個死神的國度好好研究一番,終因考據用資料而作罷,卻不想那個歷史裡迷霧般的人此時就在離我不過幾步遠的地方,近得彷彿一伸手就能夠到似的。

  他刷新了我對那段歷史的所有認知,卻又同時帶來了更多的未知。

  而就在我這樣靜靜看著他的時候,斐特拉曼始終低垂著頭在攪拌著手裡一盆什麼東西。

  腳下斜躺著那隻被伊甸園帶來的包,從裡頭散落下不少不知名的植物,大多已經乾枯了,攪拌間隙它們被他一把一把從包裡抓住來,扔進爐上那口冉冉冒著熱氣的水壺裡。

  水由此而沸騰翻捲,汁液經過漫長時間的熬煮已經變得濃稠,好像一壺滾滾冒泡的黑色膠水。

  「你在做什麼?」又那樣默不作聲地看了很久,我開口問他。

  他抬頭朝我看了一眼,隨後又繼續攪著盆裡的東西,一圈又一圈。

  直到盆裡的那些厚厚的漿液由暗褐色慢慢變成了血似的紅色,他將盆子放到地上,伸手挑出其中一點,用指尖塗抹到了自己的額頭上。

  細長的一道紅線,從額頭,一直到鼻樑。

  「把另一半地圖的藏匿地點告訴他,你是確定同他合作了?」然後他問我。

  我點點頭。

  「他的話說服了你。」

  「我還有別的選擇餘地麼。」

  「也是,除了他,沒人能替你在最短的時間裡把它們從你的藏匿處帶來。」

  『他』,是指伊甸園。

  我得承認,無論說服也好,沒有選擇餘地也罷,接受他的提議是對我以及對他來說唯一最好的方法。所以在同他最終談妥了合作協議之後,我把我藏匿另半部分錦帛的地方告訴了他,以讓他替我將它們帶來。

  此時他應該已經已坐上了前往中國的飛機,因為我告訴他那些錦帛仍在上海,我並沒有把它們帶出那個地方。

  聽我這樣說的時候伊甸園是有些意外的,很顯然,在我被裴利安帶走後,無論裴利安的人還是他,想必應該已經把上海那些可能被我藏匿錦帛的地方都搜過了無數遍。既然沒有找到,自然以為被我以某種方式寄去了國外。因而聽我告訴他藏匿的確切地址後,他不由苦笑起來,因為那地方是我母親所住的那所精神病院。

  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後,斐特拉曼再次沉默了下來,他脫掉衣服將盆裡的漿液塗抹到自己身上,由脖子開始,抹得很仔細,不放過每一寸皮膚,彷彿是要用那些絳紅色的東西把自己身全部封閉住似的。

  我不知道他這樣做是在幹什麼,卻也不打算再問。

  既然之前問他不願說,那麼再問仍是不會給我答案的,所以將它暫放到了一邊,因為此時有些更要緊的東西我有些迫切想從他嘴裡得到解答,就在當下。「永恆之門是真實的麼,斐特拉曼?」於是我問。

  他聞言怔了怔。

  「希琉斯說,你的墓室中有兩道特別的門。一道叫永恆,一道叫死亡,死亡之門又被稱作阿努比斯之門,據說永恆之門能讓人死而復生,阿努比斯之門則會把人帶去死亡之地。這,是真的麼?」

  「沒錯。」慢慢搓了下手指,他朝我看了一眼:「為什麼想到問起這個。」

  「因為裴利安說,希琉斯想讓你進入阿努比斯之門,以此令你進入死亡之地。」

  「是麼。」這話似乎並沒有令他感到意外,只淡淡應了聲,便又低下頭繼續用漿液擦起了身。

  「我有點好奇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斐特拉曼。聽說他這麼做是因為我復活了一個不完整的你。」

  「是麼。」

  「什麼叫做不完整的你。」繼續追問,我看著他在火光照射下隱隱泛著暗紅色光澤的身。

  那有著完美線條的優雅而美麗的身。

  我看不出一絲一毫不完整的地方。

  「那是我身上一處小小的秘密。」過了許久,就在我以為他試圖以沉默來拒絕回答這問題的時候,斐特拉曼再次停下手裡的動作,抬頭望向我:「自我出生那刻起它就同我如影隨形。」

  「什麼秘密。」我問。

  他目不轉睛看著我,手裡慢慢拈著那些血一樣的東西:「你見過我另一副模樣,A,說說你對它的感覺。」

  我微一遲疑。「很可怕。」

  「它真實麼?」

  我再次遲疑,因為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問我,我又該怎樣去回答。

  真實。親眼所見,自然是真實。卻又不真實,因為那根本是傳說中才有的荒謬。

  於是想了想,我道:「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微微一笑,手指伸進盆裡抓起一大塊漿液,他將它們握在手裡,微一用力,看著它們從他手指間一點點淌下:「A,這三千多年以來,世人是怎樣評價我的。」

  我一怔,不知他為什麼突然又問起了這個問題。

  世人怎樣評價斐特拉曼。

  如果不是他這樣突兀地問起,我發覺自己竟從未去想過這個問題。

  對於我來說,他曾經只是純粹的幾百萬美元,後來,他又成了一個把我逼到生死無路的魔鬼。以致史書中對他評價過什麼,我幾乎從未去好好想過,在遇到了活生生的這個來自三千年前的法老王之後。

  但他們的確是評價過他的,在那些書籍和野史中。

  而那些評價現在回想起來,我卻不知該用怎樣的語氣坦白地對他直言。因而又猶豫了陣,然後我隻字不改地將那些詞逐個念了出來:「驍勇,好戰,狂妄……」最後那個詞出口時再次猶豫了陣,然後慢慢道:「殘忍。」

  「殘忍。」他重複了一遍這個詞,依舊用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看著我。

  我想書上應該說得沒錯。

  一個不顧眾生的苦難,為了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而執意在遠離尼羅河岸的沙漠中為自己重新建造一座新城的帝王,一個為了宗教統治而強行變革對神祇的崇拜,違者格殺勿論的地方,無論怎樣,用殘忍這個詞毫不為過。

  只是此時這樣一個人活生生在我面前,褪去了帝王的光環,褪去了高高在上的距離,這樣一個人,我實在無法將他同史書上那個斐特拉曼等同在一起。

  因而嚥了咽乾燥的喉嚨,我有些尷尬地將目光移向一邊。

  而這動作令他站了起來。

  徑直走到我身邊,他伸手將我的臉別轉了過來:「什麼叫做不完整的我,A,這就是不完整的我。那個凱姆特凌駕一切的王者,希琉斯所忠實追隨著的王者,他沒有被帶到這個世上來,來的人只是我。」

  「什麼意思……」我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

  他彎下腰,將塗滿了漿液的手指輕輕按在了我的額頭上:「我說過,我即是阿努比斯。」

  「你……」

  「我亦是在出生前便夭折在我母后內的斐特拉曼的雙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