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身體是我的,心是誰的

  將近半小時的路,大部分時間都是行進在一條長而狹窄的秘道里,秘道處於那張大理石桌下面,按動機關桌子會自動移開,露出通往地下的台階。

  一路上希琉斯和艾伊塔兩人並排而行,彼此沒有任何交談。我被迫仰著頭,所以始終無法看清希琉斯的臉,但那女人的臉卻一直看得很清楚,她就在我邊上,衣擺隨著步子時不時劃過我的臉,那張同我一模一樣的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靜得像一汪死水。

  這樣一路沉默著直到秘道盡頭,推開正前方一堵略微突起的牆壁,眼前出現一條走廊。

  我不確定它屬於皇宮的哪一部分,從視線所能給予的角度來看,我看到了牆壁上大面積的壁畫,還有一些常年被煙燻火烤後,那些炭在這種土結構的牆壁上所殘留下來的黑色痕跡。

  壁畫採用了大量的紅色和黑色,以此畫出了許多連續的大規模祭祀的場面,這不禁令我想起36號坑墓墓室裡的某處情景,兩者所描繪的東西極其相似,充斥著神像和某種祭祀場景,但不知道究竟是針對什麼而刻畫的。

  走廊裡沒有一名侍衛把守,一路前行,除了希琉斯同艾伊塔的腳步聲外,什麼聲音也沒有。這樣又大約走了十來分鐘,眼前出現了一扇爬滿了銅鏽的窄門。

  門裡同樣充斥著和走廊上一樣的壁畫。

  大量紅色與黑色相互交纏,密密層層佈滿房間每個角落,因而顯得這本就不大的房間格外壓抑,甚至令人有些透不過氣。儘管,我根本沒辦法感覺到自己的呼吸。

  一股濃烈的、香料和樹脂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在這個不大的空間裡蔓延著,味道來自房間正中那張鏽跡斑斑的長桌,桌上也畫著同樣的畫,雖然因為生鏽而嚴重腐蝕了上面的顏色。桌子兩頭分別雕著尊阿努比斯神像,以半跪的姿勢握著手裡的天枰,有意思的是,通常那天枰裡一邊放的是人的心臟,一邊放著正義女神瑪特的羽毛,而這兩桿天枰裡卻分別放的是盾牌和一柄彎刀。我不知道這隱喻著什麼,不過相信,那應該和十七王朝時期那段短暫的宗教變革有關。

  幾名祭司模樣的男人在那張桌子邊站著,見到我們進屋,他們迅速圍攏了過來,躬著身,恭恭敬敬從希琉斯手裡接過了「我」,然後將「我」托在他們散發著香油味的掌心裡,把「我」抬放到了那張桌子上。

  這麼做的時候我一直望著那些人。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所以我想我一直這麼看著他們的話,他們總會有一點察覺,畢竟活人的眼神同死人是完全不同的。

  但可惜沒有。

  無論我趁著他們搬動「我」的時候怎樣緊盯著他們,他們都不曾朝「我」的眼睛看上一眼,只小心翼翼將「我」在桌子上放平,再把「我」歪到一邊的頭顱朝上放正。

  隨後,他們用一把鏽跡斑斑的器具將「我」嘴巴撬了開來,塞進一些布料把我嘴裡吸乾。這麼做的時候我仍然沒有任何知覺,好像上完了麻藥後躺在手術台上任人擺弄的一種感覺,可是手術的麻醉好歹還是有一點知覺的,此時我卻連那樣的知覺都沒有,彷彿被切去了所有的神經。

  之後他們將那些布塞進了「我」的喉嚨。

  我無法形容那瞬間我的感覺是什麼樣的,因為其實並沒有任何知覺,但,沒有知覺不代表我沒有感覺,那種目睹別人硬生生將一團團布料塞進自己嘴巴,再填鴨般往喉嚨裡塞進去的感覺。

  這種感覺讓我死死盯著頭頂上的天花板,因為這是我唯一所能做的。

  也是斐特拉曼當時唯一所能做的。

  「為什麼離得那麼遠,艾伊塔。」當那些人開始將一些黏稠的東西均勻塗抹到「我」身上的時候,我聽見希琉斯道。

  「我不喜歡那些東西的味道。」

  「怕它們把你弄髒是麼。」

  「不。只是因為它們會讓我想起一些我想忘記的東西。」

  「想起?我以為你是沒有記憶的。」

  「為什麼。」

  「因為我在你身上看不到過去。」

  這回答令那女人一陣沉默。

  塗在我身上的東西味道聞起來有點熟悉,像某種中藥,雖然它們此時更為新鮮和濃烈。那是在斐特拉曼身上保留了幾千年的防腐藥物的味道。

  小默罕默德曾經分析過它的成分,裡頭包含樹脂,還有一些我已經記不清楚的植物的名稱。這種淡黃色的東西在「我」身上被塗抹開來後不久我就感覺到了它的力量,它令「我」身體迅速變得更加僵硬起來,雖然我什麼也感覺不到,但那些人在搬動「我」手臂的時候,我清楚地看到「我」的手關節已經硬得像根木頭。

  「你能相信麼,他是斐特拉曼。」修長的手指在「我」那根硬邦邦的手腕上滑過,希琉斯再次開口:「一直以來他就像個神,而我以為,神是不會死的。艾伊塔,我突然有點想不起來……你第一次見到他到底是什麼時候。」

  「五年前。」

  「五年,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麼?」

  「我記得那時候你在麥德加駛往艾爾‧卡比城的船上,他們把你綁在船桅的最高處,作為獻給庫什王撒路貝克納的禮品。」

  「後來他來了,帶著五千名步騎兵燒燬了駐紮在艾爾‧卡比城港口的全部戰艦,並且在一夜間屠殺庫什王的軍隊近兩萬人。」

  「還記得他那時候說過些什麼?」

  「記得,當然都記得。」

  「那時候你覺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艾伊塔?」

  「一個天生的王者,一個神。」

  「那麼過來點,過來再看一眼這個神,艾伊塔。今天之後你將永遠再見不到他。」一邊說,希琉斯一邊將一條項圈帶到了我的脖子上。那是條用整片黃金打造成禿鷲的形狀,再綴以各色寶石的無比華麗的項圈,其中一部分看起來有點眼熟,我意識到那可能就是在木乃伊身上發現的那塊首飾碎片的一部分。

  艾伊塔最終沒有過來,因為我沒有聽見她的腳步聲。

  我想那可能是因為她心裡有鬼。她親手殺了這個她口中的神一樣的男人,那個男人曾經在庫什人的手裡解救了她,時隔五年,她卻用這種方式「報答」了他。

  無論她這麼做是出於什麼起因,什麼目的,這都是無法被原諒的。此時斐特拉曼對她的恨究竟有多強烈,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如果換作我是他,我會讓這個女人死無葬身之地,只要她落到我手裡。

  「知道麼,」沉默了一陣,當那些祭祀開始為「我」套上衣服的時候,我聽見那女人開口道:「在我家鄉,那些人死後是直接被放進了棺材裡。」

  「是麼。那樣的話,他們的身體必然全都敗壞,也就無法得到永恆。」

  「他們認為保存得太過完好的屍體會變成某些東西。」

  「某些東西?」

  「某些不詳的東西,因而相比永恆,他們更深信輪迴。」

  「輪迴?」

  「靈魂週而復始,死亡,再進入一個新的身體,開始新的生命。」

  「那不就是換了一個人了。」

  「據說他們死後會到一個叫做黃泉的地方,喝下一個名叫孟婆的女人熬的湯。那湯會讓人失去自己這一生的記憶,然後帶著一無所知的空白進入到下一次生命的輪迴。」

  「這樣同換了一個人有什麼區別麼。」

  「那麼你們所謂的永恆又是什麼。」

  「身體不滅,得到阿努比斯的判決之後,毀滅,活著在永恆的世界裡繼續他的生活。」

  「但再也回不到這個世界了不是麼。」

  這問題希琉斯沒有回答。

  靜靜等著祭司們替「我」把衣服穿好,他將「我」的頭髮擼到了腦後,用布一層層捲起,掖到了我的臉側。之後,他才又道:「其實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你究竟有沒有愛過他,艾伊塔。」

  這話令那女人再度沉默。

  「為什麼突然問起這個。」片刻後她問。

  希琉斯道:「他建造了獨立於孟菲斯和底比斯之外的最偉大的城池,卻並不完全是為了他的野心。我想你應該知道還為了什麼,是為了能讓你這個異族女人在完全受他控制的城市和宗教裡,成為他真正意義上的妻子。所以艾伊塔,告訴我,當你在知道這一點的時候,你心裡是到底怎麼想的。」

  「怎麼想?呵,希琉斯,我是你的人,這點你比誰都清楚,五年裡我的身體我的一切都是你的,為什麼你還要問我這樣的問題。」

  「呵,艾伊塔,我的艾伊塔。身體是我的,心是誰的。」

  「心是誰的。你想知道?」

  「當然。因為我很想知道,在他死後,究竟會由誰來繼承這個王位。」

  「這同我的心屬於誰,有關係麼。」

  「你覺得呢。這麼多年,我對你的瞭解就像我的手對你身體的瞭解,艾伊塔,你這樣一個女人絕對不會讓自己失去強大的庇護。告訴我他是誰,艾伊塔,告訴我。告訴我是什麼樣的男人,能夠讓你親手殺了斐特拉曼,以此作為祭品供奉給他!」

  最後那句話,話音明顯沉了下來,一字一句,冰刀般刺進我的耳膜。

  我有點意外,因為完全沒有想到這個男人竟早已透了這個女人,並且在這種時候剝掉她的皮。而顯然那女人比我更加意外。

  在希琉斯將那番話說完之後,她安靜了好一會兒。之後她慢慢朝他走了過去:「為什麼要這麼說,希琉斯,為什麼要誣衊我。」

  雖然連著兩個為什麼,我卻無法從她口吻裡感覺出她的情緒,她似乎總是這樣冷靜,無論是對著斐特拉曼,還是希琉斯。

  「誣衊?」聽她這樣說,希琉斯笑了笑:「那麼告訴我,艾伊塔,斐特拉曼將那個對你而言比生命更重要的人殺了以後,每次同他睡在一起,每次他進入你的身體,你究竟在為什麼而高潮。*的,迷人的呻吟……它們像巫術一樣蠱惑了他,也蠱惑了我的耳朵和眼睛,以致我遲遲都沒能告訴他,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可以信任的,你,穆,或者其他任何人。現在,他死在你的房間裡,我不是傻子,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讓他卸掉全部的警惕,那就是你。所以說說,我親愛的艾伊塔,你這來自遙遠東方的女巫,告訴我你到底用什麼方式殺了他,可以不在他身上留下一點痕跡。」

  「他死於他的疾病,希琉斯大人,這是連醫官都確診了的。」

  「你我都清楚他每次發病時的症狀,或許兩者很相似,但如果沒有超出以往強度的痙攣,你告訴我什麼才能置他於死地。簡單的頭痛麼,那點疼痛死不了人,他甚至可以在病發的時候參加戰爭,而你,美麗的艾伊塔,你就是他抱病而戰帶回來的最好的戰利品。」

  「這一切只是你的猜測。」

  「你想要證據?」

  「當然。」

  「證據就是,」突然猛朝前走了一步,他一伸手指住離他不遠一名祭司,提高聲音對其他人提高道:「給我押住他!」

  話音未落,他身子一震,繼而連退兩步。

  隨即整個人朝「我」身上倒了下來,而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眼前已經因他身體的覆蓋而漆黑一片。

  直到片刻後他的身體被人從「我」身上拉走,我看到艾伊塔低頭朝「我」看了一眼。

  目光淡淡的,就像她那會兒眼睜睜看著「我」跌倒在她腳下。我發覺她身後站著個人。似乎是那些祭司中的一個,但被她身體遮擋著,我什麼也看不清,只依稀看到那人一隻手搭在這女人的肩膀上,指甲長而漂亮,修得像女人一樣。

  「走吧,」然後聽見那人輕聲道:「儀式快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