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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埃及人製作一具木乃伊所花的時間為七十天,而斐特拉曼這樣一位法老王的木乃伊,那些人在製作時所花費的時間可能僅僅不過一小時。或者說,他們其實只是為他們的王身體表面塗了層防腐劑而已,其它步驟一概去除,這簡直徹底違背了古埃及人的喪葬觀,也難怪,他的宗教改革只維持到他死,就完全終止。
木乃伊製作完成後,應該用亞麻布條將屍體圍裹起來,並以焦油或樹脂加以固定。
這步驟同樣沒有被施行,當屍體身上的防腐劑徹底乾透之後,他們很快為木乃伊穿上了衣服,然後,就那樣匆匆將他送上了祭台。
匆匆,真的很匆匆。
從來沒有哪一具木乃伊被製成之後,會這樣快就送上祭台等待祭祀後進行安葬,它們往往要在住的地方停上一段時間,可是這個慣例,又再次被打破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因為很顯然,這一點不可能包括在斐特拉曼的宗教改革裡,任何一位帝王,再如何改革自己統治下的宗教制度,也不會這樣草率解決自己的葬禮,因此,問題必然出在舉行葬禮的那些人身上。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匆匆地進行這一切,為什麼?
腦子被這些問題搞得有點混亂的時候,祭祀開始了。
祭台設在一間密閉的房間裡,房間就在製作木乃伊那間屋子的隔壁,一樣大小,四周也畫滿了各種神像和祭祀的場景。所不同的是它天花板上開著很多通氣口,我想那是為了排遣掉周圍大把大把不停燃燒著的香料的緣故,整個房間因此被熏得很黑,並且充滿了那些香料甜膩濃烈的味道。
來參加祭祀的人並不多,顯然為了不讓外界那麼快知道法老王已經暴斃的消息,所以他們大幅度地限制了來參加儀式的人數。於是很顯然,這些能被密召來參加法老王秘密葬禮的人,必然是朝野裡位最高,權最重的那部分人。那些人有老的也有年輕的,他們跪在祭台下,沉默而心懷著各自的盤算,對著祭台上他們死去的王的屍體。
而他們中很可能有那麼一個人,就是神官希琉斯所說的,那個能讓艾伊塔親手殺了斐特拉曼的人。
他會是誰?
法老王的直系血親?宰相?將軍?還是某個德高望重的大祭司?
腦子裡正胡亂猜測著,眼角瞥見艾伊塔頭戴著胡狼的面具,手裡握著一把祭祀用彎刀朝我走了過來。
艾伊塔是這場死亡儀式的祭司。
這點讓我頗為意外,因為能給法老王進行開口儀式的祭司,地位通常不低。並且這名祭司還能念一口流利的金字塔文,以此誦讀死亡之書。
艾伊塔不是埃及人,卻能擔當這樣重要的祭祀角色,說明她不僅對當地文化瞭如指掌,並且在這地方,不止對於法老王本身,對於整個埃及,亦有著卓然的地位。
那麼她究竟是靠什麼能輕易取到這種地位的?又為什麼在取得這樣的地位之後,又要把這一切輕易地毀掉。
沒人能比斐特拉曼更能保護她眼下的地位,她必然深知這一點,因而,她的一切行為也就更加令人費解。
按希琉斯所說,斐特拉曼曾經從庫什人的手裡拯救過這女人,然而,不知出於什麼狀況,他又將這女人某個對她而言比命還重要的人給殺了。這局面於是變得極其複雜,至少於我來說,我會不知道該怎樣處理,才會得到一個最完美的結果。
無論怎樣做,邏輯上都會矛盾重重,並且從感情角度,亦可能令我懊悔萬分。因此,對於這個女人,我發覺自己越來越無法去看明白她,縱然她同我長得一模一樣,我完全沒辦法代入她的思維,也沒辦法理清楚她這系列行為的最終含義。
這真是個複雜到令人費解的女人。
現在,她又以祭司的身份給這個她親手所殺的男人舉行安葬儀式。不,不能說殺了,實際上他還沒死。
從最初的無法行動,到現在,斐特拉曼的腦子始終是清醒的,他從頭至尾目睹這一切的發生,卻無法去制止,有什麼能比這更讓人絕望?他看得到一切,心裡對一切亦都明明白白,卻不能動,也不能說。甚至周圍的人在觸摸他身體時,也感覺不出他還活著,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活死人。
思忖間,頭頂響起那女人的說話聲。她用刀子將斐特拉曼身體各部位都碰觸了一遍,並且用一種快得有點異常的語速開始誦讀禱文。
禱文來自死亡之書,我曾經翻閱過一部仿造得極其優質的搨本。但奇怪的是她所念的每一句我都沒從那部搨本裡見到過,正因此而狐疑,突然聽見有人道:「艾伊塔大人,請問您祝禱的內容是什麼?」
艾伊塔的話音因此而頓了頓。
片刻,沒有回答那人的問題,她再次用之前那種語速逕自念了下去,唸得如此之快,像是怕一旦放慢速度,就會被人立刻阻止似的。
「艾伊塔大人,這不是死亡之書的內容!」再次有人發出質疑,這次更為直接並且響亮。
艾伊塔依舊沒有理會。
輕輕將手裡的刀子雙手托起,舉向頭頂那張高懸在天花板上的、被血淋過的牛皮,於是周圍驀地靜了下來。卻也因此,令門外那條走廊裡傳來的腳步聲一瞬間清晰了起來。
由遠而近,那腳步聲朝著這地方飛也似地狂奔了過來,隨即砰的聲巨響,門被用力撞開,一個男人火燒火燎般的吼聲猛撞進了這間儀式房。「城門告急!城北和城東都被暴民圍剿!諸位大人!王的死訊被洩露了!!」
這話令艾伊塔的動作為止一滯。
所有人也因此一陣喧嘩。「洩露?怎麼可能洩露??」他們問,聲音裡分明透著層驚惶。
「不久前有人在孟菲斯和艾爾‧卡比兩處散播王已去世的傳聞,異教會徒藉機集眾肇事,兩處城門被燒燬,已有亂黨軍隊攻入主城!」
「又是他們!早有傳聞他們在秘布軍隊,看來是真的。」
「穆!快把穆找來!」
「快把穆將軍找來啊!他去哪兒了?!」
「穆將軍不在這裡。」短暫的停滯過後,艾伊塔將最後一句禱詞唸完,然後放下手裡的刀,轉身對那些人道。
那些人因此再度靜了下來。
情緒這東西是可以被傳染的,激動或者平靜,只要被一個人特別顯露地表達出來,其他人立刻會被同時影響到。
艾伊塔平靜如念禱文般的話音,令那些被突如其來的消息震得一時驚惶失措的人暫時恢復了平靜。
「這種時候穆將軍去哪兒了?」之後聽見有人問她。
「他在兩天前被王派去了底比斯,難道你們都不知道。」
眾人沉默。
對於這樣重要的調遣,他們竟然沒有一個女祭司瞭解得清楚,這種不悅感即使沒有一個人說出口,要感覺到卻也並不難。
從之前到現在,我能明顯感覺到這女人在那群人中間的孤立,也能明顯感覺到她為止而強硬的獨立,這些特徵如她的種族一樣排斥在那些人之外。而她卻始終在不露痕跡地令自己成為這些人所矚目的焦點,並按著自己的步驟進行著祭祀,仿若她背後那座最強的靠山依舊還活著。
或者,斐特拉曼並非她唯一的、最強的靠山?我想。因為這樣一種局勢,很顯然,即使她再怎樣強幹,以她一個女人的身份,異族的位置,那是根本無法控制得住的。
「現在我們不得不要盡快了。」之後,我聽見那女人再道。「阿蒙教徒夥同叛軍的入侵,他們必然是為了王的尊體而來,無論如何我們不能讓王的身體落到他們手裡,不能讓他們侍奉異教的手玷污了我們的主人。」
「但沒有穆將軍的軍隊,城裡守備完全不足以支持到援軍的到來。」
「那就放棄死守,我們暫時撤離。」
「撤離孟菲斯??你瘋了!如果這些人裡混有喜克索人的軍隊,那不是正好給他們一個佔領主城的契機?!」
「那您說我們該怎麼做,法塔裡亞目斯大人。死守,等他們全部攻進成,褻瀆王的屍身麼?」
問的人一陣語塞。
「還有誰想守城。」見他不再吭聲,於是女人提高聲問。
沒人回答。
於是她道:「所幸這裡離沙漠近,他們一時半會兒還不會找到這個地方,你們幾個,把王的尊體帶上,先從秘道離開,仍照原定方式去墓室。其他人同我一起把這裡一切需要的東西全部帶走,留兩個人,在我們走後把這地方燒了,記住,火勢控制住不要影響到上面,以免被人發現找到這裡。」
一連串的吩咐,在這女人嘴裡有條不紊地傾倒出來,並沒有任何遲疑地命令著所有地位高過於她很多的男人。
彷彿此時,她不是法老王的姬妾,也不是個祭司,而是個女執政官,女宰相,或者……女法老王。而有意思的是,那些男人似乎全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們完全按照她的意思在做著,沉默並且迅速。以此看來,顯然那些他們口中的異教徒,以及叛軍的軍事力量,可能遠超他們駐城部隊的數量,不然他們不會在聽到這消息後這樣驚慌,這樣看來,類似的事情可能在這個國家已經不止一次地發生過,但過去有斐特拉曼在,有穆在,所以大局尚能控制,而此時這兩人全都不在,於是他們心理已經全都搖搖欲墜。
就在這時一道白布矇住了「我」的全身,至此我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只感覺到很多隻手把「我」從祭台上抬了起來,放到一塊板上,然後前行,很快離開周圍安靜的混亂,進入一條靜得令人有點壓抑的通道。
我想那應該是條很窄很低的通道,因為裡頭回聲明顯比儀式房裡小了很多。他們抬著「我」快步朝前走,一路無聲無息,片刻,隨著一道門吱呀一聲輕響,一股乾燥的氣流隨即撲面而來。
雖然隔著一層布,我仍然看到了太陽的光線,灼熱刺眼,透過布料白茫茫一片朝我壓過來。
原來,不知不覺一個晚上已經就那樣過去了。
而我在娭毑家的時間究竟過去了多久,我無從知曉,事先怎樣也完全沒有料到,這大腦中的一行,會行進如此之久。
否則我會就這樣貿然地闖進來麼?
這問題,我卻不知道該怎樣來回答我自己。
那之後,是一段漫長的路程。
我無法去計算時間,只能憑著眼前日照的強度和角度,來判斷可能到了一天中的哪個時段。沒有馬,沒有車,這些人靠著兩條腿走了大概整整一下午的時間,在日落之前,總算把「我」帶到了目的地。
我想這可能是有史以來最最簡陋並且人丁稀少的法老王的送葬隊伍。
寥寥無幾的數名祭司,一路過來始終沉默著,沒有說過一句話。直到見到墳墓,才有人輕輕說了一句:我們到了。』
我感覺我們仍在一片荒漠裡,周圍除了風就是沙,還有那座我的眼睛所無法看到的墳墓。
傳說中的第36號坑墓。
現在我終於到了它的面前,雖然我不知道它的方向到底在哪裡,但我聞得到它空空的墓穴口裡散發出來的那種陰冷而死亡的氣息。
這味道讓我感到有點熟悉,似乎……我在什麼地方曾經聞到過這種味道。
然後突然想起來,那些沙人。對,是那些沙人。每次在遭遇到這些可怕東西的襲擊的時候,我總能聞到這種味道,它揉合在風和沙的氣息裡,細微卻又清晰,帶著一種冷冷的,令人心臟會突然間覺得不舒服的感覺。
就是這種味道……
一時突然地緊張了起來,卻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由著那些沉默的祭司,在靜立了很長一段時間後,再把「我」從地上抬起來,然後筆直朝著某個方向走。
片刻,隨著那股死亡的氣息逐漸變得更緊更為濃烈,我眼前驀然地一暗。他們的腳步聲隨之變得空洞起來,一種進入了某個很寬敞的空間的聲音。
我知道我被帶進了斐特拉曼的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