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人是酒保。
確認我沒事後,他像隻野獸一樣在我邊上蹲了下來,迅速更換了空掉的子彈匣。就在這時窗外突突一陣急響,一連串子彈疾風驟雨般朝裡射了進來。
顯然受到了意外的反擊之後,外面的襲擊者立刻更換了他的裝備,可能類似於格林衝鋒槍,火力密集並且兇猛,幾乎是在瞬間削掉了一半的桌子。
期間酒保壓著我的頭匍匐到地上一動也不動。
窗的高度所造成的死角令襲擊者無法往更低處掃射,而似乎那些人也並不想更進一步,他們無心戀戰,因而在一陣掃蕩式的射擊之後,外頭突然一片寂靜,靜得能聽到彈殼被風吹得叮叮噹噹的聲響。
酒保抬手朝外射了兩槍,半晌沒有聽見任何反應,他丟了把槍給我,並且朝我做了個留下的動作,隨即身子一弓朝前竄起,一個翻身躍出窗外。
出去之後再無任何動靜,想來可能那些襲擊者已經跑遠,但仍不敢大意,我趴在地上一點一點朝不遠處躺在地上靜止不動的老人爬過去。
「娭毑!」
一口氣爬到她邊上抓到她的手,用力捏了捏,但老人沒有給我任何反應。胸口的血已經把她衣服濡得透濕,我卻無從採取任何急救措施,甚至都不敢朝她那件衣服上多看一眼,因為那傷口叫我感到絕望。
對方用的很顯然是把改裝過的手槍,口徑很大,為的就是一擊致命。以致,她胸口上那個巨大的傷口好似黑洞般深深烙在她破碎了的衣服裡面,碎裂的骨頭和內臟斜刺出身體,和著血的顏色,冷冷刺著我的眼睛。
而這一槍本該是射在我身上的,只是偏差了一點點,因為剛好在射擊的一瞬間,斐特拉曼因為我說的那番話,而將我用力朝他方向拽了一把。
於是子彈射在了我身後不遠處,這個無辜的老人身上。
她本不該死的,如果我不來找她,如果我不請求她用那種被她所不屑的方式,去讀取一個活死人生前的思維。
是我間接殺死了她……
想到這兒突然一個激靈,我就地一滾急速抬起槍對準我身後的方向。「誰」!」身後那人因此而迅速止步,舉起了手,急道:「別開槍!A!是我!」
看清楚小默罕默德那張臉,手裡的槍不知怎的就掉到了地上,我直愣愣瞪著他,嘴裡大口大口喘著氣。
「你還好吧?!」見狀他立刻蹲了下來,把我扶住。「SHIT!那個德國佬不讓我上來,怕我礙事。我還以為你死定了,A,FUCK……」喋喋不休的話令我情緒稍稍穩定了點,我抱住了他,他身上的體溫讓我長出一口氣。「默罕,婆婆她死了……」
「我知道,看到了……」聲音放低,他把我抱了抱緊,並且不讓我繼續朝娭毑的方向看。片刻後,他問:「那個德國人呢?」
「追出去了。」
「木乃伊呢?」
這句話問得我不由得一怔。
迅速抬頭朝斐特拉曼剛才坐著的那張竹榻上看了一眼,竹榻上空蕩蕩的,除了那團被我從他身上取下來的鐵鏈子。
那個活死人他不見了……而我甚至都沒留意到他究竟是幾時從這屋子裡消失的。
怔忡間,聽見小默罕默德再次問我:「他的鎖怎麼解了,A?是誰幹的??」我搖搖頭推開他,從地上站了起來:「是我。」
「你??」他聲音裡透著不可置信:「為什麼?」
「我不知道。」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一臉疑惑的男人,我走到那扇被子彈射得遍體鱗傷的窗戶邊,朝外看了一眼。
外頭依舊在飄著細密的雨絲。
隔著數米遠,一刻大樹繁茂的枝葉同窗檯遙遙相對著,樹下一大堆子彈殼,好像碎玻璃渣般在泥地裡閃閃發光。酒保就在那棵樹下站著,抬著頭,似乎在觀察著它。一眼瞥到我,他朝我擺了擺手,示意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東西。
我後退,轉身重新走回到小默罕默德身邊:「那個活死人,他要走,那就讓他走吧。」
「你說的什麼話,不想活了是麼?」
我苦笑:「他在我也活不了,那咒又不是他下的,他沒有解除的方法,婆婆差不多就是我唯一的希望。現在她死了,所以,我的希望也就沒了。」
「也許到他墳裡我們會有點發現。」
「發現什麼,一口空空如也的棺材,還是一堆沒有任何意義的墓誌銘……」
啪!
話音未落,他朝我臉上扇了一巴掌:「我不喜歡聽你說這麼消極的話,A,不喜歡。」
「那你喜歡聽我說什麼,」我問他,一邊抹了抹臉。這男人打人的力度實在小得可憐,就跟他斯文到軟弱的外表一樣,所以令我生氣,所以緊跟著我笑了笑,拍拍他的肩:「難道是那些調戲你的話?」
這話令他再度揚起了手,最終卻沒有打下來,只是忿忿地揮到一邊,道:「有時候我真是很厭惡你這種樣子,A,你自私到只是為你一個人而活著。」
「這人很快就不會再困擾你了,親愛的。」別開頭不再看他那雙一直緊盯著我的眼睛,我逕自從他身邊走了過去:「但在那之前,我很想知道那些人到底是誰,他們為什麼要殺我。你看,我們這樣秘密地從埃及飛來這裡,事先連我們自己都沒有預知這一點,而他們又是從哪裡得到這消息,並且一路追蹤過來的,這簡直……」話剛說到這裡,我腳脖子上突然冰冷冷地一緊。
這叫我吃了一驚。迅速低頭朝下看,就看到原本以為已經死去了的娭毑,此時兩隻眼微微睜開著,一動不動看著我。
「娭毑?!」我又驚又喜,迅速蹲下身,誰知人還沒來得及靠近她,就見她哇地一聲張開嘴,從裡頭嗆出一團濃血。「娭毑!!」我驚叫,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邊上小默罕默德也立刻蹲了下來,但他同樣亦束手無措。
見狀娭毑鬆開了我的腳脖子,嘴吃力地動了動,像是要對我說什麼。
我立刻低下頭湊近了她的耳朵。
聽她細若游絲的聲音從她那張充滿了血腥味的嘴裡一點一點擠出來,我仔細聽著,那幾句斷斷續續的話,那幾句她臨死前對我說的最後的話。
然後,她一點聲音也沒有了,連同那點點微弱的呼吸聲。
娭毑的葬禮十分簡單,但那是我所能做到的全部。
我把她埋在了屋子後面的菜地裡,那隻鐵盒子我也一併將它埋進了進去,這是娭毑臨終前交代的。
那隻盒子裡住著她很多很多年以前,因為一場事故而死去了的兩個孩子,他們在死後陪伴了她很多年,因為她的執念,而讓他們仍然「活著」,並且以此幫助了很多人。但這亦是她常常深感不安的根源,她說這行為是要遭報應的,無論對於她還是對於她的孩子,因而,她總是在她能力所在範圍內,竭盡所能去做一些事情,好藉以抵消掉部分的業障。
現在,她也走了,於是再也沒人會打開這只盒子,將他們從裡頭喚出來,用慈愛的目光看著他們蹦蹦跳跳短暫地在人世間瞬息閃現。
那是只屬於他們三個人的,危險、幸福並充滿糾結的一種日子。
埋葬她的時候雨突然又開始大了起來,飄飄灑灑,令埋葬的過程變得異樣艱難。
小默罕默德叫我等雨停了再繼續,但我沒聽,因為我必須將這個老人在她算好的時間裡安葬了她。
小時候老人曾經告訴過我,人死後當天有一個時間段,是有罪的人最適宜被埋葬的時間,她固執地相信自己死去的時候也要在那段時間被安葬。後來長大了,一次無意中翻閱到此方面的書,我看到有人把這種喪葬時段,稱之為羅生門。
即便這可能只是種迷信的說法,我也不願意這因我而死的老人,再因為我,而錯過了安葬她的最佳時機。所以雖然泥土被雨水沖得無比泥濘,我仍執意填挖著,沒讓小默罕默德和酒保幫忙,出於我某種方面的固執。
最後一鏟土填完,差不多正午時分,雨水令我全身發冷,並且癢得厲害。
拖著鏟子回到屋裡,娭毑燒的炭仍在爐裡燃著,明明滅滅,將屋子烘出一團悶悶的暖。爐子上熱著一碗蕃薯,是臨上樓前,她作為點心給預備在那兒的,我過去掰了一塊塞進嘴裡,甜甜軟軟的,很香,香得令人眼睛發澀。
「我不該來這兒的。」身後響起小默罕默德皮鞋卡塔卡塔的聲音,我轉過身看著他道。
「來不來你都會後悔。」他回答我。
我覺得應該反駁些什麼,但仔細想了想,他說的倒也沒錯。來了會後悔,不來同樣也會後悔,所以有句話說得很對,後悔藥是沒得買的,所以做了就不要去後悔。
「你們之前在樓上,到底都在做些什麼。」然後聽見他問我。
我沒回答。
從進入斐特拉曼的思維之後,到我醒來,差不多用掉一整夜的時間,我在那段時間裡像是做了場極長的夢。但這些沒有必要同小默罕默德說,因為那會令他的思維更加混亂。
現在我面臨三個問題,我自己知道就行了。一個來自我身體,一個來自斐特拉曼的思維,還有一個來自那批莫名襲擊我的人。三者我都不知道該怎樣處理,現今,斐特拉曼也失蹤了,我覺得自己像是進入了一個無處攀爬的深淵,往哪裡看,哪裡都看不到一絲一毫明朗的地方。
見我遲遲不語,小默罕默德倒也沒有繼續追問,只是走過來掀起了我的衣服。「做什麼?」我問他。冰冷的空氣令我背後的傷口變得更加刺癢,我忍不住想伸手去撓,卻被他阻止了:「別碰傷口。」他說。
「是不是還在出血?」。
「沒有,那個老人在你身上撒的東西把傷口都蓋住了,好像結了痂,沒有再出血。」
「所以我說她是我的希望。」掙開他的手我把衣服拉好,從碗裡又拿出塊蕃薯塞進嘴裡,轉身朝門外走了出去。
「你去哪兒。」見狀他跟了過來。
我朝他擺擺手:「別過來,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門外開始起風,風吹著我濕漉的衣服,刀似的冷。小默罕默德把他的外套搭我身上後轉身進了裡屋,我則在門檻上坐了下來,給自己點了支菸。
手裡捏著支彈殼,是酒保回來時帶給我的,他說這是M16A4 5.56毫米步槍的子彈,這種槍是美國海軍陸戰隊現用的,當然也不排除其他國家特種兵或者僱傭軍使用。
這讓我想起了那個名叫伊甸園的殺手,他是我所認識的唯一一個持有類似武器的人。
但我想,這次來殺我的那批人應該同他無關,既然他要我替他找他想要的東西,自然不會在找到前突然想要我的命。因此必然還存在一波人,同樣強大,同樣背景令人莫測。這些人想殺了我,可以說和捏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如果不是這次有酒保跟在我身邊的話。而我,對於他們的情況卻一無所知。
想到這裡,忍不住用力吸了口氣,大量的冷氣令我肺裡一陣刺癢,我咳嗽了兩聲,隨即瞥見邊上遞過來一隻酒瓶。
我接過擰開,一股劇烈的伏特加味道令我皺了皺眉。
「喝一點,否則你會病倒。」腿一伸在我身邊坐了下來,酒保對我道。
通常的時候他看起來總是一副睡不醒的樣子,兩眼低垂著,看著身下某個地方。
我喝了一口,對他道:「謝謝。」
「老闆說你有危險,但沒想到會這麼棘手。」
「對方是什麼人你看得出來麼。」
他抬頭朝我看了一眼,搖搖頭:「看不出。」
「看樣子我已經一隻腳踩在了棺材裡。」
「那倒也未必。」
「未必?」他的話令我怔了怔,吸了口煙,我朝他看看:「什麼意思。」
「他們並不打算殺了你。」
「為什麼,那槍明明是衝我來的。」
「外行人。」從我手裡取回酒,他朝嘴裡倒了兩口:「如果真是衝你來的,你有多少條命也保不住,一顆手雷就可以很簡單地把你解決了。」
「你的意思是,他們確實只是想殺了這老人?」
「恐怕是這樣。」
「為什麼??」我不解。
娭毑從小到大住在這個地方,幾乎隱居一般,而從我父親那支考古隊最後一次挖掘工作之後,她也就基本上不再插手任何考古活動。這樣一個人,怎麼會被疑是美國海軍陸戰隊的人所殺?
「我怎麼會知道。」挑了挑眉,他再度恢復那副似睡非醒的樣子:「但不代表你就一點危險也沒有,因為我們並不清楚她被殺的原因,不難保證之後你不會受到牽連。所以在我們離開這裡之前,你最好小心為妙,儘量不要離我太遠。」
我苦笑:「這種人真的有心殺我,防能防得住麼。」
「我已經安裝了監視設備,並且在周圍埋了點東西,應該可以防備一下。晚上我們離開這裡,我想你在這裡的事情差不多也該辦完了吧。」
「差不多。」
「那就這麼定了。」
一時無話,我繼續抽著我的煙,一邊看著不遠處那堆閃閃發光的子彈殼。片刻後,丟掉菸頭我對他道:「晚上你和小默罕默德先走,順便幫我訂張機票。」
我的話令酒保微微吃了一驚,睜開眼他看看我,問:「你要去哪裡。」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