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武當行商

張三豐不曾料到他一時興致所致的決定竟引來了這樣一個出乎眾人意料的結果。宋青書在山下與那些災民一起住了十日,回來拜見他時竟說要以行商養活這三萬餘人!好大的口氣!「士農工商商為末,青書你何以起這心思?」不等張三豐有所回應宋遠橋便已出言反對。

「爹爹,若是還有別的辦法孩兒也不會出此下策。」宋青書既然敢回來提這個建議便已做好功課。他當場取出今年三月以來武當自收容第一名災民起花費銀兩的流水賬與張三豐及武當諸俠算了一筆賬,安置災民、賑濟衣食、延醫問藥、災後防疫、開墾荒田……可謂是時時處處要用錢。這幾個月以來武當花錢如流水,可即便再怎麼節儉也畢竟是要養活三萬餘人,哪怕是將兩個月後收上的秋糧全堵了這大窟窿也不過了這個冬天,除了開源實想不到第二個辦法了。

宋青書將賬本一翻,武當上下都沒了聲音。誰都知道行商有失身份,只是所謂一文錢逼死英雄漢,除非可以不管那些災民的死活,否則如今這情況總得想法子解了這困局才是。俞岱巖看一眼賬本又看看面色不渝的宋遠橋,低聲道:「也不是非得行商吧!我武當派堂堂名門,此舉終究是……」他搖搖頭,不再多言。

「何不勞煩師父修書請各大派幫忙安置?」殷梨亭忽然言道。

經歷過上一世流落江湖時的落魄,宋青書的確不曾想過這個辦法。所謂正派之間的同道情誼,錦上添花時總是嫌多雪中送炭時往往稀缺。「六叔,那些災民方經大難身體羸弱,未必能適應長途跋涉。更何況,各大派年景如何我等亦一無所知。」

反而是張三豐生性隨和這等小節皆不縈於懷,一摸長鬚笑道:「遠橋你且寬心,青書願為賑濟災民行商籌款實乃一片俠義丹心,何來低賤之說?若能活這三萬災民,便是要為師親自沿街叫賣亦無不可。」

有張三豐一句勸說宋遠橋神色稍霽連忙向張三豐躬身行禮道:「師父何出此言?徒兒只是擔心青書不知輕重招人笑柄墮了我武當威名。」

「清風過耳!清風過耳!」張三豐無所謂地擺擺手,轉頭問宋青書。「此事你可有把握?」

見太師父做主應允宋青書頓時鬆了口氣,滿懷信心地道:「孩兒打算收購茶葉以船運往泉州出售給色目人。海運貿易素有百倍之利,鄂中茶葉也極富盛名,只是這些年義軍四起長江水道一向不太平,買賣才停了許久。但如今……」宋青書輕輕一笑,目光轉向莫聲谷。「七叔才與白蓮教結下交情不至為難我武當,蒙古人不善水戰,至於其他水匪更不值一哂!」

武當上下都只是普通武夫於行商一道猶為陌生,宋遠橋雖老於庶務以往所做也不過是與農事交道,他心中雖有疑竇卻是幾次發話都被俞岱巖、張松溪兩人岔開了去。眾人見宋青書侃侃而談似是極有把握,竟只憑著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豪情將此事交給了一個年方十五、之前從未有過行商經驗的少年。「既是如此,聲谷你便與青書走這一趟。」想到莫聲谷粗豪爽直宋青書年幼識淺,張三豐四下看了看,宋遠橋打理武當事務分神不得、俞蓮舟三日前已奉命下山送信、俞岱巖筋骨未復行動不便、殷梨亭生性稚弱還不如莫聲谷,「松溪你也同往。」

大事已定,離開紫霄殿後宋青書正準備下山卻被俞岱巖身邊的道童清風攔住了去路,說是俞岱巖要見他。宋青書稍一皺眉就明白了俞岱巖的用意,雖然明知這樣的相見叔侄倆必然有一份尷尬在,可他也更清楚若是不能說服三叔,他必將為此愧疚終生。這絕不是宋青書願意看到的。乖乖地跟著清風來到俞岱巖的齋堂卻見除了三叔外四叔張松溪竟也在場,宋青書心中詫異而俞岱巖卻是先向宋青書問起了行商的打算。「三叔雖不曾有行商的經驗卻也明白做買賣本愈厚則利愈厚,你的本錢何來?」見宋青書神色游移似不願深談,俞岱巖不禁沉下臉道,「方纔在紫霄殿內你爹爹問話三叔替你岔開了去是因為清楚你爹爹為人方正,生意上的手段他必不能認同。可如今你連三叔也要隱瞞……」俞岱巖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他知道以他這個師侄的聰穎當能明白他的苦心。

宋青書神色一凜,心知六叔稚弱七叔粗豪這兩人好糊弄,但三叔見事分明四叔又心思縝密他的小盤算必然瞞不過他們,當下老老實實地道:「去泉州行商一來一回總要兩個月,刨去這兩個月武當上下必要的開支,侄兒能動用的本錢不過三千兩。若是再扣去來往交通、交際應酬所需,這點銀錢根本就辦不成什麼事了。所以,侄兒已借武當之名與茶農約定延後結賬之期,三個月後結賬,屆時價格會比如今的茶價再高三成。」

宋青書此舉實與空手套白狼無異,竟還扯了武當的虎皮當大旗,俞岱巖與張松溪聞言一驚,頓時明白到為何在紫霄殿內回話時宋青書竟會遮遮掩掩。無他,此事若是讓宋遠橋知曉,宋青書小命能否得保都是兩說。黑玉斷續膏之事令兩位師叔心知他們這個看似謙沖溫文的師侄實乃膽大包天之輩,如今看來這膽大的程度仍遠在他們意料之外。張松溪沉吟半晌,忽然道:「既是如此,此行便絕不容有失。青書,你有多少把握?泉州的情況你又瞭解多少?」

「色目商人對茶葉的需求向來是多多益善,這幾年義軍四起,鄂中的茶葉已經好些年不曾送出交易。所謂物以稀為貴,只要我們能將茶葉平安送到泉州,這筆買賣侄兒有十足把握定能獲利,並且是巨利!」宋青書坦然道。陸岷在武當十餘年一向對武當忠心耿耿絕不會做出危害武當之事,而在上一世流落江湖時,宋青書也曾在泉州見識過色目人與商戶往來貿易的情形,當真是通宵達旦晝夜不停,尤其是對茶葉與絲綢的需求,他們從來都是趨之若鶩不吝千金。

張松溪行走江湖多年,見識更是遠甚宋青書自然知道他所言非虛,當下道:「這一路多不太平,隨行的弟子更要仔細挑選。」說完這句便向俞岱巖抱拳一禮,匆匆走了出去。

張松溪一走俞岱巖便想提起黑玉斷續膏之事,誰知不等他出言宋青書已經率先開口說道:「三叔,當時在大都侄兒萬分確定這個機會是千載難逢,換了我武當任何一人都會願意為三叔冒險奪回黑玉斷續膏,不過碰巧是侄兒恰逢其會領了這功勞,三叔不必時時牽掛在心。」又做出幾分哀怨幾分自得的神情自誇道,「侄兒天分既高,習武一日的精進原就勝過旁人苦練十年之功,又玉樹臨風一表人才當是武林新晉一代的翹楚,這次受傷必是老天看不過眼,要我明白吃苦耐勞將勤補缺的道理,果然所謂天地不全人世有缺原是至理啊!」

宋青書如此插科打諢俞岱巖更是哭笑不得,原先準備好的一番話如今真是半個字都說不出口了。他安慰地撫著宋青書的背心,許久才慢慢道:「汝陽王府的奴才阿大、原丐幫長老八臂神劍方東白,他既傷了我俞岱巖的師侄,這個場子我俞某人必然要親自找回來!」俞岱巖的這句話說地慢慢吞吞語調不高不低平平靜靜,然而言辭中的鏗鏘剛直磊落分明卻讓人悚然動容。宋青書望住俞岱巖輕輕一笑,他心知自此他那位名滿天下的武當三俠俞岱巖俞師叔終是回來了!

辭別俞岱巖還未下山又見著了莫聲谷,聽得莫聲谷一臉關切地問起他的傷勢,宋青書不由地仰天長歎。莫聲谷這些年與宋青書相處名為師徒情如兄弟,見他這般敷衍的模樣當下不客氣地一拍他的後腦勺沉著臉道:「七叔問你話,你就這麼應對?」

「七叔,不過是些許小傷,你當我是紙糊的?」宋青書不高興地小聲嘀咕,「我就是不想你們總是這樣問個沒完這才情願住到山下去!」

「些許小傷?」莫聲谷簡直被宋青書給氣樂了,「你現在連馮默之都不是對手!」

宋青書怔怔地望了莫聲谷一會竟鬼使神差地說道:「也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至少如果將來的事不可避免,那麼這一世我絕沒有這個本事殺死你。

莫聲谷沉默片刻,終是低聲安撫道:「你太師父送往峨嵋的書信中已提請滅絕師太贈予『九花玉露丸』,這味藥乃當年桃花島黃島主所制對治療內傷有奇效。」

宋青書聞言不禁動容,急道:「七叔既知此事,何不勸住太師父?滅絕師太絕不是好相與之人!」滅絕師太個性孤僻極難相處,太師父雖說輩分遠高於滅絕,但要她甘心將「九花玉露丸」如此珍貴的靈藥贈予武當怕是並不容易。當年太師父為了無忌師弟的寒毒向滅絕求助,可滅絕竟連太師父的書信都不曾拆閱便直接退了回來,不想如今竟還要為了他這個不肖子弟再次低頭。

宋青書如此反應實是遠出莫聲谷的意料,他呆滯許久不禁問道:「青書,你當真不擔心自己的傷勢?這些年的苦練……」

「那也比不得武當和太師父的名聲更為重要!」宋青書斷然道,「七叔難道不也是如此?……況且,說來七叔可能不信,這次受傷之後侄兒心裡反而平靜了許多。」這一句,宋青書自己明白並非說謊,他是想到了張無忌。上一世,他在武當習武的日子以及初出江湖的那幾年總是光芒最盛佔盡風流,直至張無忌橫空出世。同是武林新秀、武當三代弟子,便是宋青書心如止水也難免要被旁人拿來與張無忌比較一番。而他又怎會是張無忌的對手?如今旁人只當張無忌命在旦夕,絕不會想到他將來能闖出怎樣大的名聲,與其再一次被逼著上台打一場明知必輸的擂台,而且還要輸地滿地找牙淒慘無比,還不如像現在這樣從一開始就失去了上台的資格。想到這,宋青書忽然低低地歎息一聲,心中升起一絲對自己懦弱無當胸無大志的嘲諷。眼見莫聲谷還要開口,宋青書搶先湊近莫聲谷身邊故作神秘地低聲道,「說來七叔與六叔最為親近,不知六叔尋找峨嵋派紀師姑的事可有進展?」

莫聲谷自然不信宋青書所言,卻也明白如今武當上下確然是對宋青書的傷勢束手無策,便是日日哀歎也是徒勞,當下從善如流地轉移話題道:「還沒有消息,青書你怎會想到此事?」

宋青書故意長長地歎息一聲,幽幽道:「我見六叔憔悴了不少,果然相思使人瘦!我們不久就要出發去泉州,一走就是兩個月,爹爹和三叔都是心性粗疏之人怕是未必能明白六叔對紀師姑的情意,七叔不趁臨走之前多勸他兩句嗎?」

莫聲谷失笑道:「你一個孩子也懂這些?」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輾轉反側。我怎會不懂?」宋青書一臉深沉彷彿當真嘗過情滋味,「七叔還是抽空勸勸六叔吧!」

莫聲谷一窒竟是想到了當年的那個小女娃周芷若,頗有些心虛地暗忖:青書大概至少比他更懂一點吧?再一想殷梨亭近日反常的沉默蕭索,他不由受教地微微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