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玉面孟嘗非美名

宋遠橋聞訊趕回齋堂時宋青書已然換了一套衣衫正坐在桌前凝神望著他的劍,神情看起來有些呆呆的不知所措。宋遠橋微微一怔,竟是不知究竟有多久未曾見過愛子如今這般落寞的神色,他心頭痺痛不禁放柔了語音:「青書……」

宋青書霎然回神,當即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微笑著站起身應道:「爹爹。」

宋遠橋輕歎一聲,走上前道:「輕泉,方才來找過我們……」他摁著宋青書的肩頭,嘴唇蠕動了半天竟是吐不出一字半句。

有這一句剩下的話也不必多說了,宋青書低頭一笑,只是這笑容已隱隱帶了絲沉重。「孩兒已查過內息……」他轉過頭怔怔地望著牆上的八卦似是回憶又似感慨,許久才道:「那時中那一劍便心知不妙……原以為……不曾想仍是心存僥倖了。」

「青書,氣海受損也不是日後不能練武。」宋遠橋沉吟半天只艱難地吐出這一句。

「爹爹說的是。」宋青書微微一笑隨聲附和了一句,父子倆實則都明白若是內力不精拳腳功夫便是練得再好也不過是花拳繡腿罷了。「便是學武不成我還可以去考狀元嘛,一樣是光耀我武當門庭,爹爹不必擔心。」似感覺到後面這一句不但沒能讓氣氛輕鬆一些反而是洩己之氣,宋青書沒給宋遠橋出聲的機會便轉換話題,「昨日之事爹爹與太師父和幾位師叔可有定論?」

「除了你三叔的事朝廷這些年都不曾露過什麼馬腳,目前能做的也只是小心謹慎。」宋遠橋如何不知宋青書不欲再提此事是不想他憂心,也就跟著轉口提起了張三豐今日可說是神來一筆的決定。「自二月黃河氾濫至今,我武當陸續收容了不少災民,你太師父的意思是把這件事交給你。」

「交給我?」宋青書驚訝地發問。

「是。」宋遠橋熟知武當庶務談起這些災民也頭頭是道。「這些災民總數大約是在三萬上下,開春以來武當拿出了不少錢糧賑濟也組織災民開墾荒田,只是人力物力有窮,這三萬多人能不能安穩渡過今年,爹爹心中也沒有把握。」

「所以太師父是要我盡量讓更多人能活下來?」宋青書了然道。

「若是有能為收留的武當義不容辭,便是有力不逮也該幫他們謀條生路。」宋遠橋輕聲歎了口氣,他的話雖然這麼說心裡卻也實無多大把握。自黃河氾濫至今仍不時有災民一路逃亡至武當,武當看著家大業大但終究不如少林的百年底蘊,錢糧方面積攢不多,這些時日也都用得七七八八,再撐下去怕是要將明年的種糧都拿出來供給災民。先不論武當名下的佃戶答不答應,若是吃了種糧,明年又如何?「災民的事我交代了陸岷陸管事幫你,若是要用銀子就來找爹爹。」

宋青書一想到今年冬天要安置三萬餘人便覺頭大如斗,這些災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病有傷,男女要分置、老幼要照料、傷病要治療,治不好還要辦喪事。這些人每天要吃飯、要穿衣、要睡覺,還要給他們找事幹以免無事生非。來年開春要組織他們接著開荒,要分發種糧要配置器具,若是荒田不夠還要幫他們另謀生路……宋青書當下便道:「爹爹,我明天就下山。」

宋遠橋原想留宋青書多歇息幾日,只是再一想他的外傷早已無礙至於內傷,如今這情況多歇息幾日和多歇息幾年也並無多大區別,到不如讓他下山跟著陸岷處置災民之事,無論能做多少總好過他每日無所事事胡思亂想,仔細叮囑了幾句便答應了下來。

有此安排,宋青書翌日一早便整理了簡單的行李匆忙下山。武當門下眾弟子不知宋青書為何下山,卻知葉輕泉昨日為了宋青書之事找太師父告狀,頓時看馮默之的眼神便有些不善。馮默之昨日因為一時衝動將宋青書氣海受損之事說了出來本有些愧疚,只是當所有人都用或責備或憤怒的眼神看著他時,他又立即將這份愧疚化為了讓人恨不能揍他一頓的傲慢。在聽得師兄方振武也勸他向宋青書賠個不是時,冷笑一聲反駁道:「這件事他早晚會知道,早一日知道早一日為將來做打算,又不是我讓他氣海受損習不得武,賠什麼不是?」

馮默之說這話時早課剛結束不久眾弟子仍未散盡,他的話音剛落葉輕泉已氣地面色發青大吼一聲:「你還幸災樂禍!」向他猛撲過去,有葉輕泉帶頭與宋青書交好的武當弟子一下子圍上去七八個。

在真武大殿內打群架,這還是武當開山立派以來的頭一次,幾位武當二代弟子呆了半天這才回過神來上前阻攔勸架,其中竟還不乏與宋青書私交不錯的趁亂打太平拳。直至有機靈的弟子將今日領著眾弟子做早課的莫聲谷請來,這才把一段紛爭平息了下去。莫聲谷看著這十幾個衣衫不整鼻青臉腫的弟子怒極反笑,只恨聲道:「好!好!好!原來入我武當門下竟是為了讓你們鬥毆紛爭兄弟鬩牆!」

眾弟子俱知武當諸俠中屬莫聲谷最為嚴苛鐵面,犯在他手上最上策便是直接請罪,若是試圖狡辯推托只會被罰地更重。此時見他動了真怒俱吶吶不敢多言,只垂頭喪氣地下跪齊聲請罪。唯有葉輕泉初入武當對莫聲谷瞭解不深,當下便嚷道:「七師叔,這事不怪我們!是馮默之語出刻薄,我們看不過眼也聽不順耳!」

莫聲谷來之前便已從弟子口中問出事發經過,他雖也惱怒馮默之口無遮攔但這卻不是眾弟子鬥毆的理由。「我且問你們,我武當門規第一戒誰還記得?」

「習武之人,有武有德;濟世扶危,除貪戒淫;心存仁恕,為國為民。」眾弟子齊聲道。

「你們做到了嗎?」莫聲谷再問。

眾弟子俱不敢回話。

「今日之事每人杖責五板,罰抄門規十遍。」莫聲谷也不與他們多言直接做出處罰,又走到受傷最重的馮默之面前吩咐道,「你跟我來。」莫聲谷將馮默之帶去了太子坡,不等馮默之說話便直接將人踹下了瀑布。「拔劍,在瀑布下練武當劍法十三勢。」

馮默之聞之一愣,這原是宋青書的功課但師叔有令也只得聽命拔劍開始練習。武當太子坡的瀑布乃是一條旱瀑布,每年雨季時方能形成瀑布,其餘時間俱無此景象。此時雨季已近末,瀑布的水勢並不算很大。然而即便如此,馮默之也只練了半個時辰之後便手足酸軟,若是再練下去只怕會被瀑布沖走性命不保。見馮默之氣喘吁吁地爬上岸來,莫聲谷也不曾像對宋青書一般將他再踢下瀑布強逼他練完兩個時辰,只低聲問道:「如何?」

馮默之全身濕透,如一條離了水的魚兒一般張大口拚命喘息,他心裡已隱隱明白了些莫聲谷的用意,一時竟答不上話來。

莫聲谷也不曾期待馮默之的回答,只道:「青書每日要練兩個時辰,你若與他易地而處,這十餘年的汗水俱成泡影又當如何?馮默之,你入我武當門下所為何來?難道便是為了能讓你好勇鬥狠、恃強凌弱、出口傷人,而別人卻奈何不了你?」馮默之半句也回答不上來,莫聲谷也不需要馮默之的回答,說完這些便揚長而去。

兩人話題的中心宋青書此時正滿心抽搐地翻著賬本,每日供應三萬餘人吃喝,花出去的銀兩絕不是一個小數。還有幾個月便要入冬,介時除了要供應他們吃喝至少還要置辦冬衣棉被等物,千頭萬緒千言萬語歸於一個字——錢!而武當的賬面上如今只剩下了不到一萬兩。宋青書曲起手指敲著桌面向陸岷道:「如今方是七月,若是再等兩個月秋糧收上來之後……」

宋青書話未說完陸岷便打斷他直接道:「那也不夠!更何況如今的存糧也撐不到兩個月之後。」想到這幾個月的焦頭爛額,陸岷更是鬱悶又絮絮叨叨地提起了他曾與宋遠橋說過不下百遍的那個話題。「我武當名下佃戶交糧一直都是十抽其一,鄂中別的地主家誰人不是至少五抽其二,還有抽更多的呢……」

宋青書有些無奈地舉起手阻止陸岷接下的話,輕聲道:「農戶耕作不易,若是抽稅過重他們又何以為繼?此事不必再提,開源節流也不是這個法子。」

陸岷聽得宋青書說起「開源節流」四個字眉心便是一跳,他跟了宋遠橋多年宋遠橋可從不曾有這想法。「少林百年底蘊,一向是借貸銀兩予商戶做買賣,宋少俠何不傚法?」

「這些年義軍四起又災害不斷,商戶們怕是虧損的多盈利的少。」宋青書皺眉道。

陸岷嘿嘿一笑,低聲道:「正是盼著他們虧損,宋少俠忘了他們手中的鋪面?收回來便不是自行經營轉手買賣也是一注大財。」

「此舉與謀財害命何異?不妥!」宋青書斷然否決。

陸岷似是厭煩了宋青書的假仁假義,搶白道:「少林正是靠著這種手段建下的百年基業,連朝廷也動他不得!每逢荒年,少林年年贈衣施藥,誰人不誇少林仁義?」

「如此沽名釣譽的『仁義』我武當不要也罷。」宋青書抬眼望住陸岷一字一句地道,「陸管事若是心慕少林,我請爹爹寫封書信薦先生上少林也是輕而易舉,定不阻先生青雲之路!」

誰知陸岷聞言竟忽然跪趴在地上,給宋青書「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宋青書大驚失色,急忙伸手去扶陸岷。「陸先生這是何意?」

陸岷不願起身,只道:「我陸家當年便是借貸了少林的銀兩,以致被奪了鋪面家破人亡。原本買賣之事願打願挨,怨不得少林。只是我陸家的買賣在開封也略有薄名,小人的母親篤信佛門年年往少林供奉進香,四時獻禮絕不敢怠慢。那少林借貸給陸家的銀兩何嘗不是原就有陸家供奉的一份?若不是趕上水患失了兩批貨物,也不會一時周轉不來。誰知那少林僧人竟是翻臉不認人,立逼著我家還賬,將小人的母親氣地吐血而亡,母親臨終前親手砸了觀音像,令道:陸家世世代代終不信佛!」最後這一句當真是字字血淚淒厲異常,只聽得宋青書悚然而驚。「我陸家出身商戶,心知呂不韋所言方是至理,勞作立身,其利十倍;珠玉無價,其利百倍;謀國之利,萬世不竭。宋大俠熟讀詩書以經商為賤役小人不敢提,宋少俠既想到開源節流,小人敢說一句:行商,才是解決此事的唯一辦法!」

「勞作立身,其利十倍;珠玉無價,其利百倍……」宋青書閉上眼低聲重複了一遍陸岷的話,忽然道,「陸先生,便是將來我武當勢壓少林,也未必會依你之言與少林相爭平你破家之恨。」

「小人只盼武當青雲直上,少林將來再行坑蒙拐騙之術也當有所顧忌。」陸岷坦然道,「宋少俠若是願意行商,小人必竭力相助;若是不願,小人奉勸宋少俠一句,趁還未斷糧之前盡快將那些災民遣走,別為了『仁義』二字毀了武當基業。」

宋青書並未猶豫太久便道:「俠之大者,為國為民。若能養活這三萬餘人,我武當的顏面、我宋青書的顏面還沒那麼矜貴!陸先生何以教我?」

送走陸岷之後宋青書獨坐在房中沉思,片刻之後忽然搖頭嗤笑。此時此刻,他竟是想到了上一世時在江湖上的名號——玉面孟嘗。武當上下節衣縮食用白花花的銀子替他堆出來的威名,行走江湖多年他出手大方地很,那時七叔也曾暗底裡提醒過他要節儉,可他卻從不聽得入耳,只當是仗義疏財方是英雄本色。如今想來英雄狗熊早有定論,而在那之前怕是旁人當他是冤大頭的情況居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