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易天海夫婦之後,宋青書回到自己的廂房收拾行李,馮家已安排好了新的貨船將武當購買的糧食布匹裝船,明日他們便可啟程返回武當。哪知宋青書才在廂房內收拾了幾件外衣,方振武便不請自入連聲嗔道:「宋師兄,你風寒未癒這種事怎麼不叫我?」說著,半是討好半是強迫地奪下了他手上的工作,扶他一旁坐下。海戰那晚宋青書在水中泡了許久又身受重傷,當晚便起了熱症,這兩日才略有好轉。
宋青書知他心結所在也不勉強,抬手給自己倒了茶水言道:「不過是些小事罷了,師弟們的行李都整理好了?」
「他們自己有手有腳,宋師兄你就不要操心了。」方振武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嘀嘀咕咕地道,「宋師兄初出江湖回去的時候就受了重傷,這一回莫非還想回去的時候仍帶著傷?」
宋青書對著手中的茶碗不禁失笑還未來得及回話,房門又被人推開,是馮默之走了進來。
自從得知武當上下遇險全因馮默之父親的陰謀詭計,方振武一見馮默之便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想到當初因為同門之誼幾次勸宋師兄不要計較馮默之冒犯他的事,他就恨不得給自己兩個耳光長長記性!自己心心唸唸的同門之誼旁人半點不曾放在心上,還因為這種王八蛋委屈了真正念著同門之誼的宋師兄,想到這方振武愈發憤怒冷著臉道:「你來做什麼?」
馮默之默默地望了坐在桌邊的宋青書一眼,沉聲道:「我想跟宋師兄單獨說兩句。」
「又想打什麼主意?」方振武上前擋在宋青書身前咄咄逼人地望著馮默之。「振武……」宋青書剛欲伸手去扯方振武就被他粗魯地揮開,只見方振武斜視著馮默之又道:「事無不可對人言!你若是正大光明,有什麼不能讓人知道?」
宋青書在方振武身後無奈地扶了一下額頭,揚聲道:「都是同門不必如此劍拔弩張,振武,坐下!」又對馮默之道,「你方師兄與你情同手足,我想這裡沒有什麼話是他不能聽的。」方振武聽宋青書沒有要他出去的意思當下洋洋得意地瞪了馮默之一眼,大馬金刀地在宋青書的身邊坐了下來。
馮默之見宋青書抬手請他也坐,當下冷笑一聲道:「果然一貫能裝模作樣!既然你不介意自己難堪丟臉,我更加不會介意!」說完也在宋青書的對面坐了下來。
方振武一聽馮默之說宋青書「裝模作樣」就變了臉色,剛才開口反駁卻被宋青書狠狠扯了一把,只聽得宋青書已平心靜氣地搶先開口道:「不知馮公子今日到訪有何見教?」宋青書雖不屑與馮默之多做計較卻也不是泥捏的脾氣,說話客氣了許多卻是愈客氣愈顯生分。
馮默之一聽「馮公子」三個字面上便浮起一絲隱痛,急忙低頭給自己斟了茶水掩飾過去,平復了心緒才重又盯著宋青書的雙眼慢慢道:「你這個大師兄,我從來都不服氣!」
宋青書並不動怒反而滿不在乎地微微一笑,這話還用馮默之親口說嗎?他這些年在武當的一言一行早就令武當上下都知曉這個事實了。卻是方振武忍無可忍用力一拍桌案猛地站起身吼:「馮默之,你放肆!」
馮默之全不理會方振武,只用力瞪著宋青書一字一頓地道:「我一直都很討厭你!」
宋青書低頭端起茶碗以茶蓋緩緩拂去碗中裊裊蒸騰的水霧,慢條斯理地飲了一口方開口道:「彼此彼此!」
「你!」馮默之生性高傲行事做派向來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哪裡受得了宋青書這般嘲諷,只是他剛從桌邊跳起便注意到宋青書慢慢抬頭向他望來,眼底那抹令人厭惡的溫文笑容好似只一眼便看透了他料準了他等著他發作。馮默之咬咬牙寧死也不願讓宋青書看輕了,又恨恨地坐了回去。「武當大師兄的位置,你擔不起!我從來就不信你是可以為了俠義二字為了維護師門犧牲一切,包括你自己的性命的人!宋青書,你生在武當你爹是武當代掌門,對於你的武學修為各位師叔伯各個用心著意,便是太師父也時時過問,江湖中人人皆知來日你必是武當第三代掌門。最高的武學、最盛的名望,對於江湖中與你年紀相當的少年而言,他們將畢生苦苦追尋的一切於你都唾手可得。自幼享受慣了的人總視其為理所應當,從未想過要為此付出怎樣的代價。輕生死、重大義,你做不到!生死關頭,你絕不會為了道義而犧牲!」
「卻是令你失望了!是宋師兄入汝陽王府搶回了黑玉斷續膏治好了三叔的傷,也是宋師兄帶著我們打贏了那晚的海戰僅憑一人殺光了海沙幫的水鬼保住了我們的貨船。那個時候,馮默之,你在哪裡?」方振武望著馮默之不住冷笑,「你逃跑了!你出賣了我們!」
方振武說的得意卻不知宋青書的後背都已汗濕,宋青書知道馮默之說的沒錯,至少上一世他的確是這樣的人。整日裡口口聲聲為俠為義為國為民,最終卻是為了一個女人……不!是為了內心的貪慾,出賣一切、放棄一切!馮默之說他裝模作樣,他的確沒有看錯自己,至少,是曾經的自己。可如今這一世,終究是不同的。他不會再犯同樣的錯,絕不允許自己再犯錯,絕不!
「……可時至今日我才明白,方師兄說的沒錯,我終究……看錯了你。」得知爹爹使那禍水東引之計令武當眾人在海上遇險時他也曾想立即前去救援,結果卻是被爹爹僅用三言兩語便擠兌住,明知守在屋外的護院無一人是他對手,可他竟不敢走出房門一步。自幼爹爹便教他識人,枉他自負聰明洞察人心,認定了宋青書是那裝模作樣的偽君子真懦夫,不想原來他自己才是這樣的人。想到這馮默之不禁自厭一笑,忽然服了軟慢慢低下頭向宋青書執師弟禮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禮。「我以為我看透了你卻不想我只是看透我自己,把我自己當作了你。……宋師兄,默之,愧對師門,對宋師兄的品行更是心服口服。」
「師弟,你……」方振武與馮默之感情更親自然更為瞭解馮默之的秉性,以他的驕傲原是寧死也不會認錯的。想到馮默之當時的立場,師門與親父便是換了自己也不知如何選擇,心中頓時生出幾分不忍。
與方振武相比宋青書卻是更為震驚。馮默之這些年處處與他作對,若說宋青書兩世為人又是大師兄武功人望在三代弟子內俱是首屈一指,卻偏偏收拾不了一個馮默之那是笑談。之所以由得馮默之放肆這麼多年,不過是因為宋青書並不想與他計較更不願分心折服他。上一世武當三代弟子也曾人人以他馬首是瞻,可最終又如何?不想上一世有心栽花花不發,這一世卻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原來說了什麼終究不重要,重要的還是做了什麼。思量至此,宋青書終是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無論前世今生,有太多的事他終究是越看越明。
「這本是我馮家家傳劍法,我馮家先祖原是『函谷八友』之一師從逍遙派蘇星河。只是數代以來馮家子孫對買賣的興趣遠甚武學,逍遙派的高深武學也都散佚無蹤,便是這套劍法也只剩劍招沒有劍訣。我入武當門下總想著有朝一日能憑己之力補全這套劍法,如今……」說到此處馮默之不禁自失一笑,往昔的雄心壯志業已成為夢幻泡影再無挽回之餘地,他也該如爹爹所願忘了武學專心行商。留戀地將手上的劍法書冊捏了又捏,最終狠狠心擺在宋青書手邊。「武當諸師兄弟中,宋師兄在劍法上的天資最厚所使劍招輕靈飄逸與逍遙派武學相合。他日宋師兄劍技之精威震天下,若有一招半式是脫胎於逍遙派,默之對馮家先祖也算有個交代。」
宋青書望著馮默之向他與方振武施禮後轉身離開的背影怔愣半晌,忽然揚聲道:「馮師弟,還想回武當嗎?」
馮默之難以置信地轉頭望住宋青書,面上呆傻的神色讓他看起來終於像是一個少年了。「你在說什麼?」失聲問過這句後馮默之又大步折了回來緊緊盯著宋青書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麼?你有辦法?」那凶狠的神色彷彿只要宋青書露出半點玩笑的意思他便要殺了他。
「那晚發生的事,我就是用猜的也能猜到你事先絕不可能知情,而等你收到消息武當的貨船在海上遇險,也是你爹以全家性命相要挾不允許你跟著涉險。那一晚你向你爹盡了孝,就沒想過該如何向師門盡忠?」對於馮默之的失態宋青書卻並不驚駭,將茶碗裡的茶水一飲而盡隨手將茶碗扔到一邊,馮默之卻是因為宋青書這樣簡單的一個動作心臟猛然驚跳了一下,耳邊只聽得他道,「跟我們回武當,跪在山門外,直到所有人都原諒你為止!這是你唯一能做的。」
馮默之心知師父和幾位師叔伯都是心善之人,宋青書的這個主意至少有八成機會可以成功!然而沒等他欣喜若狂多久又猛然冷靜了下來,滿腹疑竇地道:「你為什麼要幫我?為了將來你犯錯的時候,大伙也能給你一個機會?」
宋青書輕淺的微笑中瞬間流露出令人難以置信的狠絕來。「我不需要這個機會,因為我不會錯!」再也不會!「至於你,馮師弟,要不要這個機會?」
「要!」馮默之不假思索地答道。
宋青書早料到了馮默之的答案,戲謔地道:「馮師弟,以你我之間的交情,你放心,我一定會帶上武當所有的師弟來瞧你的熱鬧!」
「宋青書!」馮默之面色通紅氣地發抖,想到自己方纔還誇他人品好就忍不住要暗罵自己果然是個不折不扣的蠢貨。宋青書此人,自己從來就沒錯看他!看著溫良恭謙君子之風,實則心狠手辣睚眥必報!「武當大師兄的名分早定我拿你沒辦法,可是將來的武當掌門,你別想這麼輕易就到手!」他怒氣沖沖地抄起擺在桌上的那本劍法塞進懷裡,大聲對宋青書哼了一聲,踹門而出。
「宋師兄,」馮默之才剛出門方振武便起身無比鄭重地向宋青書稽首為禮。「武當派有你這般胸懷廣闊的大師兄,是我等之福。」
宋青書聞言一怔,方振武個性忠厚從不是虛情假意之輩,他能這麼說必然是言出肺腑絕無偽飾。想到上一世在自己的墓前聽到他評價自己的「糊塗」二字,宋青書的眼眶不禁微微一熱,他假作被茶霧熏了眼抬手掩飾了過去,只笑道:「廢話少說!真當我是大師兄,到時就替我好好教訓教訓這個從來都沒上沒下的馮師弟!」
「包在我身上,定讓宋師兄好好出了這幾年的惡氣!」方振武咧嘴一笑大包大攬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