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絕師太之後的所為,正如宋青書預料的一般,在回到峨嵋後不久她便令門下弟子放出消息,只道是紀曉芙勾結魔教背叛師門已被峨嵋掌門清理門戶。這消息再由峨嵋傳遞至武當已是一個月之後,武當眾人雖早知內情,此時聽聞紀曉芙原是被滅絕清理門戶也不由沉默。紀曉芙之死乃是繼武當張翠山自刎之後第二件與魔教有關的大事,因此當峨嵋派將消息散播出去後不久,江湖上便已然是人盡皆知。在武當習武的葉輕泉向宋青書問明了情況,也不由心有餘悸地歎道:「原來與魔教妖人來往後果竟是如此嚴重,非但江湖容不下竟連師門也容不下!」
葉輕泉所言非虛,滅絕師太將消息傳出後,武林正道非但無一人怨她出手狠辣,反而人人歎服她鐵面無私。紀曉芙的真面目未曾暴露之前,宋青書處心積慮要揭下這張畫皮還他六叔自由,可當她真成了武林正道人士人人言道「可殺」的人物時,宋青書又難免有些物傷其類,望著後怕不已的葉輕泉許久,才低聲歎道:「前車可鑒,他日你我行走江湖切不可有半點行差踏錯!」
葉輕泉心知宋青書這句實乃金玉良言,當下老老實實地稽首施禮道:「輕泉謹記宋師兄教誨!」葉輕泉如此乖巧宋青書自然歡喜,輕撫著他的頸項正欲多交代幾句,道童靈犀忽然找上門來言道太師父張三豐業已出關,令宋青書速去紫霄殿。
紫霄殿內張三豐正在聽宋遠橋稟報滅絕師太來武當的首尾,聽到大徒弟言道:「青書所為魯莽,有損武當與峨嵋的情誼。」張三豐卻是忍不住朗笑著打斷他道:「青書小小年紀能識破內因已屬不易,你這當爹爹的就莫要膠柱鼓噪了!」
「還是師父說地是!」莫聲谷氣哼哼地隨口附和,「此事分明是那滅絕師太不會教徒弟做出醜事,若非青書揭穿,六哥這一生都要毀在那女人的手上。」
被點到名的殷梨亭面色一紅剛想說話,宋青書已然走了進來跪下施禮道:「青書見過太師父、爹爹、幾位師叔!」
張三豐捻著長鬚微笑點頭,喚他起身。紀曉芙與殷梨亭的婚約當初是張三豐親自訂下,若是殷梨亭因紀曉芙之故而痛苦一生絕非張三豐所願。如今此事能以此了結而不牽扯殷梨亭分毫,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再加上之前宋青書一力堅持前往泉州行商,以盈利賑濟災民也一樣辦地漂漂亮亮,張三豐對宋青書已是十分滿意。當初他自汝陽王府盜藥回來,張三豐擔心他血氣方剛有勇無謀,如今這兩件棘手之事他的爹爹和幾位師叔都束手無策,反而被他出手化解又能不傷武當顏面,張三豐已然確信宋青書的確擔得起武當三代掌門的重任,看向他的目光已大為不同,儼然是「此乃吾家之千里駒」的心情。
宋青書依言起身,任由數月未曾得見的太師父將他看了個滿眼。自上一回在武當廚房饕餮一餐之後,宋青書忽然迎來了身體的二度發育,胃口大增,每餐飯必得吃完三大碗米飯才勉強算飽。可由於每日唸書習武的功課繁重,只見著他個子不斷抽長,全身上下竟無一絲多餘的贅肉。緊實而單薄的肌肉堪堪覆住骨骼、鎖骨和肩胛骨突出倔強地支撐著這副身軀,卻是瘦地頗有驚心動魄之感。張三豐見自己的徒孫才幾月不見就再無半點溫潤氣質,瘦地好似一根長竹竿,不由微微皺眉柔聲詢問:「可是賑濟災民之事過於繁重,如何竟瘦成了這般模樣?」
宋青書心中一暖,急忙回道:「賑濟災民之事孩兒尚能應付,太師父勿需憂心。」
張三豐微微點頭也想明白了按宋青書的年紀是該長大成人,不再在這個問題上多做計較,只言道:「峨嵋派滅絕師太是你長輩,你如此不給她留有顏面卻是過於魯莽。」
「太師父說地是!」宋青書低下頭老老實實地回道,「他日若有良機,青書定為當日的無禮冒犯向滅絕師太負荊請罪!」
宋遠橋聽地糊塗,不明為何他說青書魯莽師父便說他不知變通,此時又自己要說青書魯莽。宋遠橋一頭霧水,反而是這一老一小心領神會地相視而笑。不等他弄明白其中深意,張三豐已迅速轉換話題又道:「太師父聽聞你為練內功每日在水下龜息兩個時辰,如此毅力實為可貴!太師父閉關三個月已將純陽無極功稍作修改,可配合你修習內功之用。」
張三豐為了宋青書如此盡心盡力,宋遠橋亦是動容,連忙起身遜謝:「徒兒無能,偌大年紀還要師父為了徒孫勞心!青書,還不快謝過太師父?」不等宋遠橋把話說完,宋青書已然跪地叩謝。他雙手高舉過頂恭恭敬敬地接過張三豐遞來的純陽無極功心法,猶豫片刻方小心翼翼地問道:「太師父,修習純陽無極功須是童子之身,若是將來孩兒娶親……」
宋青書的話音剛落,武當諸俠的目光都同時轉到了張三豐的面上。張三丰神情尷尬,隔了一會才回道:「若要完全治好你的內傷,唯有九陰真經與九陽神功。……總之,你先練著!」頓了頓又向宋遠橋與莫聲谷解釋道,「這純陽無極功已做修改,修煉時還需為師從旁指點。今日起,青書便跟著為師練武。遠橋、聲谷,你們莫要不捨。」
宋遠橋與莫聲谷喜出望外齊聲大笑,同聲回道:「這原是青書的福分,如何會不捨?」
宋青書此時仍跪在地上,聽聞張三豐的這個決定也不禁抬起頭怔怔地望住張三豐,許久才低聲道:「青書謝過太師父。」上一世時,他妒忌張無忌有太師父親自教授太極拳太極劍,暗中埋怨太師父偏心,不想這一世太師父也要親自傳授他武功。若他仍是上一世那個名利滿眼的宋青書難免會欣喜若狂,以為有太師父親授武功這塊金字招牌,他繼任武當掌門的資本便更厚一些。可如今的他能想到的卻只是道德經上的那一句「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生際遇莫測竟至於此,宋青書不禁自失一笑。
張三豐見宋青書神色沉靜並無得色,不由更為歡喜。他的目光越過宋青書往下一掃,注意到殷梨亭至今仍愁眉深鎖鬱鬱不樂,也不由低聲勸慰了兩句:「梨亭,所謂隨緣順性不爭不勝,聚散離合有情無情皆是過眼煙雲。紀姑娘雖說有負於你,可你堂堂男兒理應心胸寬大,不可始終記恨於她。你若再這麼愁眉不展,豈不是令師父和眾師兄弟們為你擔憂?」
殷梨亭生性溫和與世無爭,張三豐今日所言竟是他入武當以來聽過的最重的斥責。抬眸望見師父和一眾師兄弟們都以關切憂心的眼神望著自己,殷梨亭不禁更為赧然。這一個多月來他閉門不出仔細思考自己這些年來的行事為人江湖歷練,終是明白到為何他相貌堂堂武功不凡又與紀曉芙門當戶對,而紀曉芙卻最終移情他人,以至知曉紀曉芙的死因真相還要自己的師侄拿命相賭。此時聽聞張三豐如此殷殷期盼淳淳教誨心中更是慚愧,當下把心一橫,跪下道:「紀姑娘背棄婚約,徒兒雖對她有所埋怨,卻也明白她亦是身不由己,絕不會因此而心中生恨。師父,經此一事,徒兒深覺這些年來過於仰賴師父和眾師兄們的照拂維護,以致自身無絲毫長進難當大任。徒兒自請下山歷練,見識江湖人心!」
張三豐一生顛沛流離見慣江湖險惡人心難測,他在江湖之中好似無根浮萍隨處漂泊,身為武林泰斗少林派所認定的棄徒叛徒,非但沒有就此銷聲匿跡,反而一手創出輝映後世光耀千古的武當絕學、創立武當派與少林派並肩稱雄,可謂是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又如何不知自己的小徒兒殷梨亭過於稚弱與人交際難免吃虧?只是殷梨亭原是張三豐在耄耋之年於雪夜裡拾來的棄嬰,又自幼體弱多病多愁善感,張三豐愛重他好似當爺爺的溺愛金孫,是以明知他生性過於軟弱天真也不忍為了磨礪他而令他受苦,一心只願憑武當派的名號和他眾師兄們的維護,總能護得他一生平安喜樂。為他訂下與峨嵋派紀曉芙的婚約,原是看中了紀曉芙生性溫柔善良又明事理識大體,婚後定能和和美美,不想事與願違。如今聽聞殷梨亭有此主意,他雖早已料到卻仍是心有不捨,黯然歎息道:「梨亭,江湖險人心更險啊!」
殷梨亭見張三豐如此傷心,不禁膝行向前抱住張三豐的雙膝放聲大哭。「徒兒也捨不得師父、捨不得眾位師兄弟,只是、只是……此事徒兒雖心中無恨卻終究意難平!徒兒並非不甘輸給楊逍,徒兒只是不想再輸給了自己!」
張三豐長歎一聲心知此事已成定局再難轉圜,他輕撫著殷梨亭的脊背殷殷提點:「你孤身一人在江湖上行走當事事小心,且去吧!」
殷梨亭含淚給張三豐磕了三個頭,義無反顧地起身離去。宋青書冷眼旁觀心知上一世時六叔年過而立仍舊心性純粹溫和善良,而這一世他既早知紀曉芙的真正死因又有此決定,怕是原本那個單純溫柔的六叔便再也回不來了。而經此一事,六叔與楊不悔的情緣也再無指望,那麼六叔還能找到他心儀的女子與他相伴一生嗎?究竟自己的所為是對是錯,對六叔是好是壞,宋青書忽然沒了把握。
張三豐也是心事重重,望著殷梨亭離去的背影久久才道:「松溪,梨亭之事你怎麼看?」
不等張松溪有所回應,宋青書忽然恍若無人地做咬牙切齒狀,自言自語道:「定要盡快找個宜家宜室穩重體貼的好女子把六叔給嫁了!」
張三豐與武當諸俠聞言竟都不覺此話有錯,同時點頭稱許。片刻後,宋遠橋忽然醒悟了過來,拍案而起高聲怒喝:「宋青書,長輩的事也是你能過問的?什麼叫把你六叔給『嫁』了?」
如夢初醒的宋青書慌忙抬頭,只見原本仍在點頭稱善的武當四俠迅速轉變神色對他怒目而視,而宋遠橋更是面容猙獰恨不能生吃了他,他脖子一寒慌忙跪了下來,神色間唯唯諾諾卻不知該如何解釋。卻在此時,張三豐思量起殷梨亭平素溫和無爭的女兒模樣,忽然揚聲大笑,對殷梨亭獨自下山歷練之事竟也不再過於憂心。「遠橋,孩童之言何需介懷?如此火冒三丈莫非青書當真一語中的?唉!你這般執著頑固,豈非比我這個老人家更顯老態?」
張三豐如此豁達詼諧,其餘武當四俠也再裝不出生氣的模樣,一個個都忍俊不禁,對殷梨亭江湖歷練後歸來時的風采卻是多了幾分期待。唯有宋遠橋仍面色不渝只道:「師父切莫過於輕鬆,須知我武當可是又沒錢了!」
「啊?」張三豐與其餘武當四俠異口同聲地驚叫了起來。
早料到今日的宋青書卻知他也是時候再跑一趟泉州了。然而他所不知的是,自從他決意接手那三萬災民所帶來的麻煩,那些麻煩便已注定了將如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最終震動天下。而「錢」之一字更是遠比「武」之一字或者「情」之一字更為深刻地貫穿了他的整個少年時期,以至於六年之後,他終於長成行走江湖,他的綽號已不再是上一世譽滿天下的「玉面孟嘗」,而是謗滿天下的「鐵算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