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BG番外:我的老婆是女漢子(上)

殷梨亭與殷夫人的初次相逢,源於一次十分狗血的英雄救美。

那是在殷梨亭知曉紀曉芙真正死因決意獨自下山闖蕩江湖的第三年秋天,在淮右一代行俠仗義緝拿盜匪的殷梨亭動身返回武當與師門共渡中秋佳節。他一人一馬行至定遠城外便見著了有數騎元兵正在追趕一對父女,父親已是知天命之年留著長鬚身穿靛色儒服,女兒卻正當妙齡明眸善睞生得很是美貌。這對父女一個已是老邁年高一個卻是弱質女流,如何跑得過快馬,儘管已是盡力奔逃卻仍是很快便被那幾個元兵呼嘯著圍了上來。

帶頭的一人提著馬刀居高臨下地指著滾做一團的父女倆,得意洋洋地道:「程大人,你害了我們十夫長,百戶大人令我等帶你的人頭回去。至於你的女兒,我自會替你好好照顧,你就不必憂心了!」說完,便在手下的哄笑聲中去扯那名女子。那名女子尖聲大叫拚命掙扎,又如何掙得過那野蠻元兵,老父大罵著上來解救卻被那領頭的元兵一刀劃破了腦袋。其餘三名元兵見首領暫時無意殺那老頭,便嬉笑著將滿額是血的老者圍了起來並不時推撞他拿他似烏龜翻身的狼狽模樣取樂,暗暗希冀著待首領過了癮,也好輪到他們享受。

然而,這四人卻終究誰都沒能與那位未來殷夫人成其好事。恰巧路過的殷梨亭身為漢人如何見得蒙古人欺負漢人,當下趕上前一人一劍送他們歸西。劫後餘生的程氏父女毫不意外地抱頭痛哭,可在哭過之後,程小姐卻做了一件令殷梨亭事後每次想來都心頭生寒的事——她拾起一柄馬刀將那四個元兵的下身都砍地稀爛!

殷梨亭雖是武人過的是刀頭舐血的生涯,卻也不曾見過這般凶悍的女子,當下就覺得臍下三寸被馬鞍硌地有些生疼。正巧那老者已然清醒了過來,扯過女兒與他一同跪地謝道:「老朽程立言謝過英雄救命之恩!」

殷梨亭見狀急忙順水推舟地跳下馬,扶起他道:「老丈快請起,這原本便是我輩俠義中人義所應為之事,何需言謝?」殷梨亭見這對父女只是形容略顯狼狽並無性命之憂,又取出一瓶金瘡藥。「萍水相逢,在下另有要事在身……」

哪知這告辭的話才說了一半,程小姐便打斷他道:「這位英雄,你殺的這四人原是城中力赤謀克麾下,日落之前力赤不見他們回營覆命必然另派重兵來尋。介時我與老父死無葬身之地也。」時至元末,民間風俗與唐宋時期相比已大為不同,封建禮教對女子束縛日深,便是小門小戶的未嫁女大都養在深閨,而身為官宦子女規矩更嚴,終其一生都不曾見過外男也是平常。往往不慎遇著一個陌生男子便戰戰兢兢如鵪鶉一般,若是那男子再與她搭訕一句,不曾駭至昏厥已算大膽。如程小姐這般敢與陌生男子搭話者已是女中豪傑,至於她竟能掄刀砍人,那更是驚世駭俗萬中無一。

殷梨亭面色一紅,卻只是沉吟不語。非他狠心更不是怕事,只是方纔他已將這對父女與那四個元兵的對話聽得分明。那老者並非平民百姓卻是這定遠縣的縣令,平日裡也曾與那些元兵交際往來,卻不知為何竟害了他們的十夫長,以致那些元兵要追殺他們父女。元人凶殘率獸食人,佔了漢家江山卻不會坐江山,因此忽必烈在位時便招降了一批喪失氣節的漢臣,如留夢炎、葉李之流,許以高位金銀為其爪牙。然而忽必烈過世之後,元廷內皇位的爭鬥愈發激烈,隨著那些曾經身著朱紫的漢人臣子也開始漸漸等同於一頭驢的價值,元廷上願意為蒙古人賣命的漢人也就越來越少,便是詩書傳家的名門之後也情願閉門耕讀少有出仕為官。這程立言既為漢人卻又甘當元廷的官,殷梨亭不免有些看他不起。見死不救非俠義所為,可在殷梨亭看來,程立言既然腆顏去做了元廷的官,他與元廷鬧出的事也不過是狗咬狗而已。

殷梨亭不願當這對父女的保鏢護衛,哪知那程立言雖著儒服卻無一絲文人尊嚴,死抱著殷梨亭的大腿哭道:「俠士若是不肯援手,我父女難逃一死!與其死在蒙古人手上,還不如死在漢人手上,請俠士成全!」

殷梨亭束手無策,求救也似地望向程小姐。不料,這位方纔還能掄刀砍人的程小姐,此時竟也只是嬌弱地扯著袖子,哭地梨花帶雨不勝可憐。「爹爹,女兒這便與你同去了罷,爹爹……黃泉路上我父女也能彼此扶持……」

殷梨亭心頭浮現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多年之後他才明白到這種感覺名為——哭笑不得。百般無奈之下,殷梨亭只得領著兩人暫時在城外的一處破廟安身。當天晚上,殷梨亭便漏夜潛回定遠縣,砍下那位蒙古百戶力赤的人頭掛在城牆之上。心腹大患身死,再無人追殺他們父女,殷梨亭原以為程氏父女必會對他感激萬分,他也好順勢卸下保鏢職責。哪知,原本以為殷梨亭棄他們而去,在破廟中惶惶然不知進退的程氏父女聽聞殷梨亭的所為,頓時收斂了慶幸的笑容。程立言更是如遭驚天霹靂般失聲叫道:「你殺了力赤?你當真殺了力赤?」

殷梨亭見程氏父女俱是一臉驚駭也不知是何道理,只懵懂道:「人頭都已掛在城牆之上,還能是假?此人一除城中元兵群龍無首,程先生與令嬡當無恙矣。」

「糊塗!莽夫!我城中百姓無生路也!」程立言勃然變色,指著殷梨亭厲聲痛罵了幾句便踉踉蹌蹌地衝出破廟,解下韁繩上馬揚鞭而去,竟連女兒也顧不得了。

「爹爹!我與你同去,爹爹!」程小姐也跟著跑出來去解另一匹馬的韁繩。只可惜程小姐畢竟仍是官宦子女,雖掄得起刀卻實不曾學過騎馬,幾次努力都不曾上得馬去。

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殷梨亭這才走了出來,傻乎乎地問道:「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你還敢問怎麼回事?」程小姐本就是又急又氣,如今見罪魁禍首這般懵懂無辜,更是心中狂怒,只恨不得一個巴掌扇到他面上去,此時面容扭曲語音尖刻,哪裡還有半點閨秀的模樣。「元軍鐵律,首領死從者活則從者盡斬!那力赤更是清流縣千戶的內侄身份不同,你如今殺了他,他的手下為求自保,必要尋出兇手給千戶大人一個交代。你跑了,我城中百姓必會被當作替罪羔羊斷無幸理!當真是俠以武犯禁,古人誠不欺我!」

殷梨亭面色一白,頓時明白到自己這一步算是走錯了,自他行走江湖以來殺過綠林盜匪也殺過行兇為惡的元兵。只是對於那些同樣惡貫滿盈的蒙古官員,他要仗劍行俠,師父和師兄們總告誡他謹慎行事不留首尾。他一直以為那是因為元廷氣數未盡,師父和師兄們是怕他魯莽行事連累師門,如今想來應該也是怕連累百姓。殷梨亭心下一橫,當下言道:「那千戶是誰?我這便去殺了他!」

「莽夫!愚蠢!」程小姐氣急反笑,「殺了千戶還有萬戶,殺了萬戶還有太尉!你便是殺了皇帝又如何?這是元廷的天下,蒙古人命貴千金,我漢人不過是四等奴隸。難道你還要領兵造反不曾?」這番話可謂大逆不道已極,程小姐於氣憤之下失口說出便是一陣凜然。兩人沉默對視相顧無言,只聽得樹葉被一陣冷風吹地沙沙作響。

片刻後,殷梨亭忽然開口道:「事已至此,不知令尊與程小姐作何打算?」

程小姐見殷梨亭至今仍是這般傻呆呆不知輕重的模樣當下便氣地臉歪嘴斜,只是想到仍有求於他不得不忍著氣言道:「那些元兵平日裡就視漢人百姓如馬牛豬狗,如今尋了借口怎不會盡情燒殺擄掠?性命都難保了,何惜財物?為今之計唯有舉家逃亡,或逃往山中或投奔親戚,總要盡快離了定遠縣才好。」

殷梨亭昨日才剛路過定遠縣,縣中百姓不下數千,如今才死了一個蒙古百戶,蒙古人要來尋仇,這數千人想到的竟不是反抗而是逃亡。想到此節,殷梨亭不由莫名一笑,言道:「昨夜不曾通報姓名,原是我的不是。在下武當派殷梨亭,我武當這些年收留黃河災民已初具規模,今次連累定遠縣百姓是我之過,若是……若是百姓不計前嫌,殷某毛遂自薦,願一路護送定遠縣百姓前往武當安置。」

「好辦法!」程小姐聞言頓時精神一振,武當派名聲在外既肯收留那是再好不過!「我們快追上爹爹!」

殷梨亭即刻翻身上馬,見程小姐把手伸給他又不免猶豫。他們倆男未婚女未嫁當顧及瓜田李下,所謂男女七歲不同席,昨日程小姐也只是與她爹爹同乘一騎。哪知殷梨亭才略一皺眉,程小姐已然破口大罵:「還不快拉我上馬!我一介女流都不惜名節,你還是不是男人?」

明明昨夜在破廟之中有你爹爹在身側你我還左右安置,不可越雷池半步!殷梨亭默默地腹誹了一句,默默地將程小姐拉上馬背坐在他身後,默默地策馬向定遠縣奔去。

程立言視百姓為子侄,百姓亦視程大人如父母。聽聞程立言言道,力赤身死蒙古人必不會善罷甘休,大伙當早早離開定遠縣以避禍端;而隨後趕至的程小姐又言道,可以與他們一同前往武當,縣中除了少數幾戶在鄰縣有親戚在欲前去投奔的,多數百姓都願意全家跟著程大人前往武當安置。定遠縣至清流縣元人軍營所在快馬也需兩天,當天夜裡殷梨亭便一不做二不休又殺到那百戶府上,將剩餘的幾十名元兵也殺地乾乾淨淨,以防他們傳遞消息阻攔百姓。第二日一早,定遠縣的百姓們便已整理好行囊,跟著程氏父女和殷梨亭出發向武當行去。到中午時,定遠縣已成一座空城再無半點人煙。

安徽定遠至湖北武當路途遙遠,元兵又隨時都可能追至,殷梨亭的計劃是帶著定遠縣百姓趕至淮南經水路前往武當。淮南與定遠相距甚遠,百姓們雖有殷梨亭自元人處牽來的馬匹和自家的驢騾代步這行進的速度也並不快。大伙心知元兵隨時都可能追至俱不敢行走官道,夜裡飲食也不敢生火,因此才沒幾日,原本定遠縣中的百姓便混成了災民模樣。然而即便如此,竟也無一人埋怨程立言為他們惹來了災禍。

一日夜裡,殷梨亭出於好奇輕聲詢問了一位老人家,為何願意拋棄家產跟著程立言前往武當。那滿臉溝壑的老人歎了口氣道:「元人稅賦極重十稅其七,又巧立名目時時勒索,若非程大人這些年從中轉圜我等早已活不下去。這次小女出嫁,那十夫長貪圖小女美色慾行那不軌之事,大伙激於義憤竟打死了他,程大人為我等頂了罪名……殷俠士,這哪裡是程大人連累了我等,分明是我連累了大伙啊……」他心中氣恨難平,原本枯黃的面頰頓時漲地通紅,捶著胸口咳嗽連連。

老人那已換了婦人梳妝的女兒急忙趕了過來,含著淚輕拍老父的後背為他舒氣。就坐在老人身邊不遠處的幾位百姓聽到聲響也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安慰老人道:「李老漢,別說嘴了!娟兒是我們看著長大的,如何能眼睜睜看著她被韃子糟蹋?大伙都是鄉里鄉親,這黑白不分世道還說什麼誰連累誰呢?程大人是個好官,我們只要跟著程大人便有好日子過,你就別掛心了。」

殷梨亭默默地自人群中退了出來,方一回首便見著程小姐也立在人群之外默默傾聽,面上浮現出難以言喻的驕傲光彩,淚水卻不當心順著瑩白的臉頰滾了下來。這淚珠在月色下熠熠生輝,彷彿也有分明的稜角。殷梨亭心中一動,忽然湧起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來,他舉步走向程小姐恭恭敬敬地稽首為禮,輕聲道:「先前原是殷某誤會了令尊,如今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方知令尊所為實乃心繫百姓!」

程小姐聞言不禁含淚一笑,低聲道:「亂世求生,元人視我漢人為牛馬,若不能團結一心互相扶持,怕是想求個好死亦不可得。」

殷梨亭沉吟片刻,又道:「程小姐與令尊既有這般見識,又為何屈尊事元人?程大人心繫百姓卻終究食元廷俸祿,於大節有虧。」

殷梨亭這話說地刻薄,程小姐卻好似早已聽慣渾不放在心上,只朗聲道:「我爹爹不做這縣令自有他人做這縣令。可在爹爹治下,定遠縣百姓雖說不能享盡富貴至少也是衣食無憂。元人苛捐雜稅,有爹爹與百姓同心協力苦心籌謀;元人時時威逼勒索,也有爹爹舍下臉面上下交際回護百姓。若是爹爹只求全節不顧百姓,定遠縣中早已十室九空!」她猛然扭頭目光炯炯地望住殷梨亭又道,「你等武人仗劍江湖自是瀟灑快意,雖說不曾屈尊事元人於大節無損,可於天下百姓何益?」

程小姐這番話當真是字字鏗鏘句句有力,只聽得殷梨亭一陣汗顏。只覺自己往日行俠雖說快意,可言道令百姓安居卻不如程先生之功,然而他終究放不下心中那一點執著。「在下感佩程先生愛民忘私之心,可食元廷俸祿隱忍侍奉終究仍是與元廷媾和之意。定遠縣有程先生定遠縣百姓幸甚。可若天下間人人如程先生,明知元人殘害我漢人百姓亦不敢言殺,定遠縣百姓數千,得知元人可能報復竟是情願舉家逃亡,卻無一人願意誓死守衛家園,則何時方能復我漢人江山?」

殷梨亭有此一問程小姐亦是張口結舌,兩人相對而立竟是誰也說服不了誰。

「殷俠士,要復我漢人江山,需要如殷俠士這般仗節死義者,可也需要有人隱忍圖謀。程某才疏學淺雖已盡力回護定遠縣百姓仍是惶惶,這幾日忙著安頓百姓不曾與殷俠士好好交談,如今借問一句,武當派宋青書與殷俠士是何關係?」正在此時,程立言竟也背著手走了過來。

殷梨亭急忙向程立言施禮道:「青書侄兒原是我大師哥的獨生愛子,程先生莫非認得?」

程立言微微一笑回道:「一年前曾有幸見過一面。宋少俠心懷天下手段了得,將武當家業整治地蒸蒸日上……」程立言的話才說了半截便注意到殷梨亭面上滿是疑惑,料想殷梨亭只怕還不知武當如今的「家業」究竟為何便轉口道,「待我等去到武當,殷俠士不妨好好看看令侄平日的一舉一動,我料今日殷俠士心中疑惑當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