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BG番外:我的老婆是女漢子(中)

三日後,殷梨亭護送著定遠縣數千百姓輾轉來到淮南,他在夜裡燃起宋青書交給他的煙花。那藍色的煙花直躥而起,在沉凝夜色中連炸三次節節攀升,將半個河面都照得雪亮。煙花熄滅後不久河邊便搖來了一艘小船,船夫聽殷梨亭吩咐又在一炷香內聚攏了三艘大船,天明之前,便已將圍聚在岸邊的數千百姓全部運走。

直至三艘大船乘風破浪浩浩蕩蕩地駛出淮南,殷梨亭這才忽然開始有些明白那日程立言與他所言的「武當家業」。殷梨亭還記得去年宋青書給他這支煙花時,只輕描淡寫地提過一句。「可用於調遣船隻,行走水路有幾分便利。」原因是武當這些年常經由水路行商,與在水道上營生的一眾江湖兄弟交情不錯。只是在放出煙花之後的一炷香內便能調來三艘貨船聽用,武當與這些江湖兄弟的交情又豈止是「不錯」而已?

幫著程立言父女安頓好百姓,殷梨亭又去尋掌船的舵手打探消息,那位被海風吹地膚色黝黑的老人對殷梨亭十分恭敬只是說話卻是滴水不漏。言道,自己與其餘兩艘船上的水手只是在淮水上混飯吃的小幫派,賤名不足武當六俠聽聞,此行聽從殷六俠調遣是因受過武當大恩,知恩圖報。殷梨亭對這等大恩一無所知,可再要詳細詢問,那老舵手又不肯回答,只神情微妙地笑道:「待出了河南自有武當的貨船接應,殷六俠若是尚有疑惑,不妨去詢武當門下弟子。」

那舵手並非武當門下,他既不肯明言殷梨亭也不便勉強,只得一頭霧水地往自己所住船艙走去。一路護送數千百姓來到淮南,如今上了船,殷梨亭這顆心才算是放了下來。眼見船艙內床褥具備,他愈發覺得身上乏力,略略梳洗一番一覺便睡到了日上三竿。待殷梨亭走上甲板便見著程小姐正扶著船舷遙望滾滾江水。同樣歇息了一晚,程小姐亦不復逃亡時的狼狽模樣,她衣著整潔素面朝天身上沒有半點珠翠首飾,只那麼隨隨便便地立在船頭迎著長風,殷梨亭便是一陣恍惚。程小姐至今仍是待字閨中,尋常閨閣女子絕不會如她這般輕易走出閨房。瓜田李下,殷梨亭面上微微一紅便要退開去。

「殷俠士,」不料程小姐竟在此時開口喚住他,「我定遠縣百姓足有二千人,憑武當之能是否能全數安置?若是有困難殷俠士不妨明言,我們也可另做打算。」

殷梨亭聽程小姐有此一問,當下滿不在乎地道:「無妨。我武當派這些年收留了十萬黃河災民,如今再多二千人也不過是小事一樁。」

程小姐卻是一聽殷梨亭這麼回答便知他行善只憑一腔熱血,於生計俗務一竅不通。若是換了以前,以程小姐的急性怕是早已出言嘲笑。只是這幾日見他護送著定遠縣的百姓來到淮南,這一路上警戒護衛、掩藏行跡、聯繫船隻的事務全由他一肩擔了去,確是高風亮節俠義心腸。她心腸一柔,不由歎了口氣,忽然轉口言道:「殷俠士可知我爹爹緣何與令侄相逢一面?」

「願聞其詳!」殷梨亭忙道。

「爹爹與宋少俠相識是在去年秋末。那日爹爹偶感風寒,便令人延請城中薛大夫前來診治。哪知薛大夫前腳上門,你武當派的弟子後腳便打進官衙將薛大夫搶了去!」程小姐見殷梨亭面色突變神色惴惴,竟連額上都沁出一層薄汗來,肚裡便是一陣大笑,可面上卻仍是做出一副義正言辭的模樣,問道,「殷俠士,你們武當派恃藝行兇該當何罪?」

「這……」殷梨亭六神無主,呆了片刻,忽然退後幾步向程小姐稽首為禮,誠摯地道,「這確是我武當的不是,在下向小姐賠禮了!待我回了武當定向青書問明此事,給小姐一個交代!」

程小姐這番話只說了半截,原是戲弄殷梨亭想看看他的反應。此時見殷梨亭信以為真,居然羞愧到不敢再與她對視,這便要避讓開去,不由暗歎一聲老實人戲不得,急忙拉住他道:「你急什麼?」

殷梨亭雖曾與紀曉芙有過婚約,卻始終是發乎情止乎禮,何曾與女子有這般親暱的接觸?如今與程小姐指尖微觸,當下便覺有一股熱流自指端直衝心頭,臉頰並著耳廓都漲地通紅,連腦袋上都要蒸出熱氣來。

程小姐這些年隨著爹爹在定遠縣料理官衙事務整治農事,整日裡拋頭露面,所作所為實不像一個標準的閨閣女子,然而即便如此女誡女則她也是讀過的。方才甫一伸手觸到殷梨亭便已知輕浮,可如今見殷梨亭竟是比她還敏感害羞,好似是她調戲了他不禁又羞又氣,急忙摔開他的手叱道:「你一個大男人臉紅什麼?」

「我……我……」殷梨亭愈發手足無措滿頭大汗,囁嚅半天竟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哪裡像是被妙齡女郎牽了手,卻好似做賊被人抓了個正著。

程小姐見狀更是氣惱,殷梨亭步步後退她便步步緊逼,沉著臉陰聲質問:「你什麼?」

殷梨亭已然退至船舷退無可退,再往後一步便是滔滔長波,他緊緊靠在船舷上,隔了半晌,忽然把心一橫,仰頭閉目道:「程小姐,修身莫若敬,避強莫若順。」

不想這武夫竟還知道女誡,程小姐微一挑眉輕蔑地道:「威儀不整,則無以御婦。」程小姐話音剛落,便意識到自己竟是在與殷梨亭探討夫妻相處之道,她的面頰頓時也漲地血紅輕叱一聲:「登徒浪子,無恥之尤!」掩面飛奔而去。堪堪跑至船艙外,程小姐又忽然轉過身深吸一口氣勉強平復自己的心跳,緩緩道:「貴派弟子之所以打上府衙搶了大夫,全因令侄大病大場以至嘔血。此事我與爹爹早已知悉並無怪罪,令侄也曾親自登門謝罪禮數頗為周全。至於箇中內情,待殷俠士回了武當再向令侄詢問吧!」恨恨地踩著步子走遠幾步,又猛然扭過頭來最後補充了一句,「殷俠士,行俠仗義不能只看眼前!」

程小姐跑了,殷梨亭仍怔愣地立在船頭,面上滾燙的熱度許久都褪不下去。

數日後,三艘船出得淮河,果然有插了武當旗號的大船前來接應。帶頭的兩名武當三代子弟殷梨亭都頗為熟識,正是方振武與唐劍麟。程立言父女對江湖事所知寥寥,直至此時見一眾武當弟子俱上前向殷梨亭見禮,這才知曉殷梨亭乃是名滿天下的武當張真人的親傳弟子,在武當派地位頗高。回想這些時日與殷梨亭的相處,觀他言行舉止當真是溫文爾雅謙沖有禮,程立言當即暗歎一聲武當派盛名之下無虛士,只觀一個殷梨亭便知武當派門規嚴謹御下有度,並非浪得虛名。

一出河南距武當便不遠了,殷梨亭這幾年在江湖歷練少回武當,卻也知道他大師哥的獨生愛子自打四年前力主去泉州行商賑濟災民,至今已逐漸接手武當庶務,武當名下產業俱是由他一手打理,行事為人可是愈發沉穩老練了。青書生病嘔血一事他既然事前一無所知,定是被刻意隱瞞了過去,便回去問青書也問不出什麼來。好在方振武與宋青書交情極佳,性子又爽直地很,師叔有事相詢更無需什麼廢話。待方振武在他面前坐定,殷梨亭便直截了當地便問起了心頭的第一個疑問。「那送我們來此的舵手究竟是何來歷?他說我們武當派於他們有恩又是何道理?」

方振武恭恭敬敬地回道:「那幾個舵手原是在淮河一帶營生的洪水幫幫眾,這幾年我們武當跑船行商與他們也結下些許交情。恩情不敢當,卻是有些買賣上的惠顧。我武當派不曾仗勢欺人亦不曾挾恩索惠,六師叔大可放心。」

殷梨亭志不在此,聽方振武說地有條有理也就不放在心上,剛想提起宋青書的事心頭又忽然鬼使神差地掠過了程小姐先前的疑問。「定遠縣百姓足有二千之數,武當可否如數安置?」

「小事一樁!」方振武略一揮手,神色間是與殷梨亭答程小姐問話時一般無二的滿不在乎。「銀錢米糧如今都夠使,安置這二千人過冬不成問題。宋師兄早與曹知府說定買下峽州土地用以種茶,萬事俱備只缺人手。卻是如今已是入冬不宜動土……」方振武說道此處不禁微微皺眉,然只是片刻便又鬆開。「武當山下還有些當年安置災民時所建土屋,只能暫時委屈他們了,待來年開春再行建房不遲。」

「這便好!」殷梨亭聽方振武說地頭頭是道,欣慰之餘也不禁面頰微紅,這些瑣碎細務他卻是不曾想過。程小姐當初有此一問,想必也是因為這等緣故吧?想他堂堂男兒卻不如一介女流更有見識,當真慚愧。「青書如今何在?」

「宋師兄自上月起便隨太師父一起閉關了,六師叔這次回武當怕是見不著他。」方振武笑嘻嘻地道,宋青書能跟著張三豐一起閉關習武實乃莫大的機緣,武當上下俱是喜聞樂見。

「他去年生病嘔血如今可好些了?」殷梨亭點點頭又隨口問了一句。

「已經好多了!」方振武一答完這句面色就變了,想趕緊逃走卻又被用力摁回椅內。

殷梨亭目光炯炯地望著方振武,一字一頓地道:「已經好多了?你們還有什麼瞞著我?他是怎麼病的?說!」

殷梨亭畢竟是六師叔,縱然平日裡為人再溫和,師門威儀畢竟猶存,聽他這一聲斷喝方振武不禁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冷戰,當下給殷梨亭來了個竹筒倒豆子。「宋師兄這些年忙著救濟災民,還有武當庶務要打理,無論行商買賣還是安置災民都是千頭萬緒,與商戶官府、江湖各方勢力交道,佃戶春耕秋收生老病死都要過問,他還要學武習書,便是給他三個身子也忙不過來!大夫說他太過操勞以致耗損過度這才嘔血,好在他年輕力壯稍加調養也就沒事了。」

殷梨亭怔了一會低聲道:「這事你們大師伯知道嗎?」

「一開始還瞞著,可去年……」說到此處,方振武忽然抬起頭,滿是幽怨地望了殷梨亭一眼。「去年六師叔突然從濠州帶回了四萬流民。原本安置十萬百姓已是捉襟見肘,這雪上加霜的,宋師兄一忙起來連吃飯都顧不上更別說喝藥了。他斷斷續續病了一個冬天人瘦了兩圈,陸管事怕出大事就偷偷報給了七師叔,後來大伙就都知道了。」

殷梨亭半天都說不出話來,忽然福至心靈,倒抽了一口冷氣急道:「他生病嘔血可是因為我飛鴿傳書予他說要帶四萬流民到武當安置,他一急之下這才……」

「六師叔不必自責,大夫也說了宋師兄把淤血吐了對他反而是好事。」當初急地打破程立言的府衙搶了大夫回來給宋青書看病,如今時過境遷,方振武竟還好心安慰了殷梨亭一句。「如今有大師伯、七師叔為宋師兄分擔,大師伯為人嚴謹,可這次宋師兄出主意交際曹知府購置峽州土地,大師伯竟也不曾怪罪宋師兄做事取巧有損武當清譽,宋師兄現在行事可比以前便利多啦!更何況我們在泉州的買賣愈發壯大,鄂湘兩地群雄俯首,日後武當派行走水路再無後顧之憂!」

殷梨亭又哪裡聽得進去,這段時日與程氏父女護送定遠縣百姓去武當,程氏父女也曾提過他行事過於意氣不通世情。當時他並不明白程氏父女言外之意,江湖險惡人心難測他早已見慣識慣,怎能說是不通世情?卻是如今才明白當初他在濠州憑一己之力救下四萬流民賺下偌大名聲,全靠青書幫他料理首尾。殷梨亭無力地擺擺手示意他退下,「你去吧!」有很多事殷梨亭覺得他需要好好想想了,心頭無由地浮起程小姐說過的那句話:行俠仗義不能只看眼前!

程小姐發覺到了武當之後殷梨亭漸漸變得更加可靠了,當然他還是會犯錯,想幫忙卻總是丟三落四,花錢又很散漫,完全不像個武人或者說完全就是個武人,不但輕生死還輕錢財,可卻很重道義。所謂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一旦答應下來的事怎麼都要做到。然而好景不長,程小姐才剛對他改觀少許,殷梨亭又突然不告而別。再次回來已是一個月之後,原來他應了薛大夫所求又回了一趟定遠縣。那日他們逃地太過匆忙,薛大夫家裡還放了幾本行醫手札沒有帶走。結果殷梨亭回來的時候不但帶了那幾本行醫手札,還帶回了一身傷。武當上下對此見怪不怪,程小姐卻在氣惱之餘又有些緊張,尤其是見到殷梨亭帶著傷還跟著爹爹忙前忙後安頓百姓。

那日,王家的小孫兒金寶又犯了巔疾,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王老漢忙不迭地讓人快去請薛大夫,待程小姐與薛大夫一同趕至時,便見著殷梨亭正緊緊抱著金寶,而原本應塞在金寶口中防止他咬斷舌頭的木棍卻變成了殷梨亭的手指。金寶正發作地厲害,饒是殷梨亭身懷武藝,伸入他口中抵住他上顎的幾根手指此時也已被咬出血來。薛大夫顧不得與殷梨亭說話,急忙自藥箱中取出銀針紮在金寶的背脊上。昏迷中的金寶又狠狠抽搐了一下,本就緊咬的牙關愈發用力,更多的鮮血自殷梨亭指間湧了下來。殷梨亭恍若未覺,程小姐卻忍不住驚呼一聲。

待殷梨亭終於能抽回自己的手指已是一刻之後,王老漢千恩萬謝地將殷梨亭送出門,薛大夫卻還要留下繼續照看金寶。程小姐見殷梨亭那原本修長漂亮的幾根手指如今包紮地好似白蘿蔔一般,心中便是一陣煩躁,忍也忍不住地道:「自己的傷還沒好來這添什麼亂?薛大夫那兒本就缺醫少藥如今還要分心照顧你,你既號稱武當六俠在江湖上威名赫赫,怎的這麼容易便受傷?」

殷梨亭被程小姐說地一陣臉熱,許久才囁嚅著道:「我見金寶發作地厲害怕他咬斷舌頭……我只是想幫忙。」

哪知殷梨亭不解釋還好,一解釋程小姐更是惱火,當下怒氣沖沖地言道:「殷俠士,你想幫什麼忙?春耕稼穡民生艱難你一竅不通,交際應酬擴張勢力更是猶若稚童。你是武人,在江湖上鋤強扶弱揚名立萬便好,若實在無所事事,亦可為了一介婦人離家出走要生要死,何必拿我等小民消遣?」

殷梨亭被罵地狗血淋頭,還沒想好他該如何解釋,程小姐居然又氣跑了。殷梨亭天生面薄,那日之後便不敢再出現在程小姐面前惹她不快,只跟著程立言學著如何安頓百姓處置民生。程立言對這個自己送上門的「學生」十分滿意,父女間閒談時便難免誇他幾句,老實上進、熱心俠義,飽讀詩書、武功高強,玉樹臨風、單身未娶。程小姐母親早亡自幼與程立言父女倆相依為命,程立言雖是讀書人又當過縣令,卻並非食古不化的迂腐酸儒,也只有這樣開明又有能耐父親,才能教出如程小姐這般爽朗磊落的奇女子,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知民生善政務,便是男人也比她不上。程氏父女原是一般無二的聰明人,程小姐又如何不明白爹爹在自己面前頻頻誇讚殷梨亭的真正原因?然而程小姐只要一想到殷梨亭那呆頭呆腦的模樣便是一陣心煩意亂,不肯回應爹爹只當自己什麼都聽不懂。女兒如此固執程立言亦是無奈,只恨自己不該把她當男兒般教養長大,又恨那殷梨亭過於靦腆少了幾分男兒氣概。最終,程立言只慢悠悠地說了一句:「乖女喲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你可要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