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把酒風雲變

武當一眾弟子一路退回沙漠,那些剛經過大戰的弟子或是自行行走,或是靠人攙扶,唯獨那個沒有經過大戰的霍然卻是一路吐了回去。武當弟子這一路見了不少死狀慘烈的各派弟子,那些殘肢斷臂那些焦黑的屍身,的確是觸目驚心。可如霍然這般連膽汁也吐出來了,常飛雲忍了半天終是忍無可忍。「霍然!這些戰死的各派弟子俱是忠勇之士,你還沒完了?」

霍然一臉悲憤地怒指向宋青書。「宋師兄……是宋師兄……」他根本不是因為看到那些噁心的屍身才吐的,他是被宋青書壓在馬鞍上一路顛了過來顛吐的!

宋青書急忙接住霍然指向他的手指,順勢下馬,做情深意重狀,言道:「霍然,你既身體不適,便以馬代步吧!」霍然還沒來得及抗議,已被宋青書按著笑腰穴,半扶半抱地送上了馬背。

武當眾弟子都心知宋青書待師弟們一向親善,此時竟不疑有他。霍然有苦難言哼哼唧唧地看了宋青書半日,又轉念一想他也是為了救師兄弟們,心安理得地把宋青書的坐騎佔為己有了。

莫聲谷與宋青書帶著武當弟子回到營地,還沒見過宋遠橋,華山派的弟子便已圍了上來。為首的一人指著錢公明焦黑的屍身悲憤道:「吳燕山,你居然還活著!我師兄卻是死了!」

吳燕山與錢公明定下生死賭約,戰陣之上自然會略略分神關注此人。他將錢公明的貪生怕死畏縮不前如數瞧在眼內,不免有些看他不起,當下冷淡地回道:「學藝不精,夫復何言?」

吳燕山此言一出,華山派頓時一片嘩然,十數名華山派弟子向吳燕山一擁而上,領頭的三人更是拔劍在手,要將吳燕山刺個透明窟窿,送他去陪錢公明。

宋青書一揚手中馬鞭,那馬鞭好似一條靈蛇,在半空中劃了一道弧線,飛身下探,纏住了那三名華山派弟子手中長劍。那三名華山派弟子一時不防被馬鞭捲住了長劍,當下屏氣凝息一齊用力試圖攪斷那根馬鞭。宋青書不動聲色,執著馬鞭的右臂緩緩用力,將馬鞭連同那三把長劍一起扯了過來,華山派三名弟子面色漲得通紅竟仍不是對手,連腳下步伐都亂了少許。只見宋青書一提內息,手臂一震,華山派三名弟子的手中長劍頓時脫手而去,被宋青書的馬鞭甩飛在一旁的黃沙上。

華山派的數名弟子見狀不禁面面相覷,氣氛詭異地沉默了片刻,為首的那人又忽然鼓噪道:「宋青書,你別欺人太甚!吳燕山累死我師兄,華山派絕不會善罷甘休!」

哪知這一回還沒輪到宋青書開口反駁,華山派掌門鮮於通已搖著扇子走上前來,對著那為首的弟子便是一個耳光!「分明是你自己學藝未精,連一把劍都拿不穩!還有什麼臉面報仇雪恨?」

霍然早已將吳燕山與錢公明的賭約轉述給宋青書知曉,如今聽鮮於通這般指桑罵槐,不禁暗自皺眉,當下道:「鮮於掌門,錢師兄當真戰死?他的屍身可否借晚輩一觀?」

不等鮮於通開口說話,為首的那名弟子已憤恨道:「我錢師兄自然是死了,難道我華山派還會詐你不成?他的屍身便在此處,你要看便看!」

「多謝!」宋青書不以為忤拱手一禮,向那具散發著燒焦惡臭的焦黑屍身走去。

那具屍體已經被燒至半黑,面目模糊早已認不出究竟是誰。華山派的弟子卻言之鑿鑿地道:「他的劍柄上還刻著錢師兄的名字,華山派規矩劍在人在,這不是我們錢師兄還能是誰?」

宋青書低低地「嗯」了一聲,伸手翻過那屍身,忽然拔劍在手向著那具屍身揮出一劍。

「你做什麼?」那名弟子驚叫一聲,急忙拔劍向宋青書攻去。

宋青書看都不看他一眼,輕描淡寫地卸去了他幾招狠辣攻勢,指著那具屍體慢慢言道:「稍安勿躁!我不曾損毀他的屍身,只是想查明他的死因。」

那名弟子見錢公明的屍身的確不曾傷到分毫,只是後背那些已被烈火炙烤成碳片的衣料被宋青書的長劍劃開,露出裡面被燒地焦黑的肌肉來,已知是誤會了宋青書。可又忍不下心頭憤恨,不禁恨恨地道:「錢師兄死戰不退,是被活活燒死的!你沒長眼睛,看不到嗎?」

「從表面看,的確如此。」宋青書顯然有不同意見,他指著錢公明屍身背後的一處火點輕聲道,「想來錢師兄是因為身上被潑了猛火油,若是及早撤下還能保住性命,偏又不幸中了一枝火箭……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正面對敵若是中箭也該是在身前,怎麼他這一箭竟是中在了背後?」

宋青書話音一落,華山派再沒了聲音。宋青書也不多言,只向鮮於通拱拱手道:「晚輩方到此地,還不曾拜見爹爹及各派掌門前輩。鮮於掌門,請!」

鮮於通狠狠地瞪著宋青書帶著一眾武當弟子揚長而去,想到華山派此役損傷甚重心頭愈發恨恨,忽然高聲道:「宋少俠維護同門之心當真令人佩服,卻是將我五大派弟子的性命看地猶若草芥了!今日若非宋少俠急於維護同門,落日崖已成我等囊中之物!」

鮮於通這幾句話蘊含了他一身內力,不但是宋青書聲震入耳,更加把各派的掌門和弟子都引了過來。宋青書難以置信地轉頭回望,只見鮮於通又厲聲喝問:「莫七俠與那魔教妖孽兄弟相稱,宋少俠又一意要求武當弟子不要出戰,莫非你們武當派與魔教還有什麼舊情未了?」

「你!」與白蓮教義軍交手莫聲谷已是十分沮喪,此時又如何忍得鮮於通這般含血噴人?當即上前一步,正欲開口反駁,手腕卻被宋青書悄悄扯住了。他訝異地轉頭回望,只見宋青書正望著他默默搖頭。

宋青書熟知莫聲谷脾氣,莫聲谷一開口必然仍是那套天下大義。只是如今六大派與白蓮教糾纏多日死傷慘重,如何還能聽得進去?只怕是越說地有理越是犯了眾怒!宋青書扯下莫聲谷,自己卻是上前一步道:「今日之戰是勝是敗,不僅鮮於掌門心中有數,各派掌門前輩火眼金睛,各個心知肚明。今日晚輩在魔教教眾面前揚言三日之內必取落日崖,這句話在列位前輩面前同樣有效!三日之後,晚輩若是未曾拿下落日崖,你們再來問我的罪吧!只是在此多嘴一句,添油戰術,絕不可再用!」說完,他也不理各派掌門是笑他狂妄還是疑他手段,只冷哼一聲,一摔衣袖,揚長而去。

見過宋遠橋與各位師叔和武當弟子,夜晚時宋青書便摁著今日參戰的十數名武當弟子在木桶裡泡澡。他捲著衣袖拎著水壺一個個地往他們頭上澆著冷水,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肉勻稱緊實,偏又在月光的映襯下愈發顯得瑩白如玉膩如凝脂。「早說了要你們暫時隱忍,不要出戰!你們哪一個把我的話放在心上?真以為我這個做大師兄的便不會處置你們?」

幾位武當弟子起初還曾想過回嘴狡辯,結果才一開口就埋頭埋腦地被宋青書澆了一頭的冷水,又再附送一番毫不留情的連吼帶罵刻薄挖苦。一眾武當弟子從未見過宋青書這般惱火,到最後一個個竟如瘟雞般懾於他的淫威之下瑟瑟發抖,再不敢言聲。

莫聲谷尋來時見到的便是這般的情景,他在一旁默默地看了半晌,見宋青書這般中氣十足地罵人,不禁感慨萬千,忽而暗笑自己過於軟弱,一點小事也這般傷春悲秋。正轉身要走,宋青書已然看到了他,高喊一聲:「七叔!」又回頭喝令師弟們。「泡足半個時辰才許出來!」說完,扔下水壺大步向莫聲谷走來。在他身後,那些武當弟子見他要走竟是齊齊吁了口氣。

莫聲谷看得好笑,見他走近了才道:「為何要泡足半個時辰?」

「那猛火油一點就著,沙漠之中原本就熱,萬一燒起來……」眼前忽而浮現出錢公明那句焦黑的屍身,宋青書心頭不禁一陣煩亂。

宋青書在攜帶的糧草中翻出一隻沒有半點標記的瓦壇,與莫聲谷一同行至一處人跡罕至的沙漠深處。他隨手拍開封泥,仰首飲了一大口才遞給莫聲谷//道:「二十年的汾酒。」

莫聲谷詫異地接過那只瓦壇跟著灌下一口,那股熟悉的酒香頓時充斥他整個咽喉,他的精神頓時一震,爽快地腋下生風。莫聲谷將酒罈翻來覆去看了兩回,再找不到任何有「酒」字的標記,不禁喃喃道:「怎麼會……」

「原是打算待剿滅魔教拿來慶祝,只是路上才想到若是當真能剿滅魔教,魔教總壇必有好酒;若是不能剿滅魔教,也不用留著它觸景傷情。」宋青書隨手接過酒罈,又飲了一口。

莫聲谷仰頭望著半空中高懸的冷月,無由地輕輕一笑。他知道宋青書是在胡說八道,武當上下喜歡汾酒的只有他一人而已。「三日後,你可有把握拿下落日崖?」

「自然是有的。」宋青書輕笑著道,他知道七叔已開始正視眼前困境。既然無法改變,便只能試著接受,試著解決。

「可有把握不傷一人?」莫聲谷又問。

「只要他們不要太過固執、負隅頑抗,生擒活捉還是可能的。」宋青書輕描淡寫地回道。

莫聲谷又歎息一聲,搶過酒罈灌下一大口,連衣領被溢出的酒液浸濕了也顧不上,只問道:「這世上,可還有什麼是你沒有把握的?」莫聲谷信宋青書的這份自信,武當民壯一年前打的第一仗便是與鄂湘兩地的元兵交戰。宋青書只用區區三千人便擊潰了元兵二萬人馬,此戰過後不但鄂湘兩地官員心驚肉跳再不敢為難勒索武當,便是師父和大師哥都一致認為時機未到,不能再讓青書執掌武當民壯,以免惹下禍端難以收拾。

「很多,七叔。有很多!」宋青書輕歎著幽幽道,「我知道這一仗該怎麼打,可我卻不知道將來會如何。」

莫聲谷忽而戲謔地笑了一下,低聲道:「周姑娘?今日可曾見著周姑娘?」

宋青書大笑出聲,接過莫聲谷遞來的酒罈跟著飲下一大口。「不是!七叔,你知道不是!」

「那是什麼?」莫聲谷低聲道,他不信宋青書對圍攻光明頂之事毫無芥蒂,只是他比任何人都隱藏地更深。「青書,你很久都沒有笑過了!」

宋青書並不意外莫聲谷能感知他心中的壓抑,這一世他與莫聲谷已太親密了。一開始是為了愧負,之後,如七叔這般簡單反而能讓他輕鬆很多。有些話他不能對宋遠橋說,卻能對莫聲谷說;有些違心之事他做地很艱難,可見到七叔活蹦亂跳地在他面前,又隱隱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他長長地歎了口氣,緩緩道:「世事無常,人心難測!」他舉起手中的酒罈遞給莫聲谷。「可是那又如何?今日我能與七叔在這裡喝酒,便好好地把這罈酒喝完,不好嗎?」

莫聲谷還沒來得及接過酒罈,那罈好酒已被馮默之劈手搶了過去。他仰頭灌下一大口,嗔道:「宋師兄果然吝嗇!自己躲起來喝酒,也不招呼我們?」話音未落,那酒罈已然被他拋給剛洗了澡換了衣服方振武。

「汾酒,好!」方振武不善飲酒,只略飲一口便將酒罈再拋給常飛雲。

常飛雲未飲先醉,搖著酒罈輕聲道:「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戰陣之上,正該有酒!」他仰頭豪飲一番,分明五官都被嗆地變形卻仍是大喝一聲:「好酒!」

常飛雲還想再喝,吳燕山已然竄至他身側,使一招「旋轉乾坤」,將那酒罈從常飛雲手中粘了過來,邊喝邊道:「我該聽宋師兄的,不該衝動!是我害死了天成!」

唐劍麟不耐煩他絮叨,既然來圍剿魔教,則必有死傷。今日是天成,明日便有可能是這裡的任何一個!唐劍麟實想不通吳燕山為何愧疚?既是武人,便該早知義所應為,萬死不辭!當下使一招「海底撈月」足尖一勾,挑飛了吳燕山手上的酒罈。

那酒罈在半空中旋了數圈,不等唐劍麟出手接住,霍然已然飛身搶上,使一招「自在飛花」隔開唐劍麟的右臂,將酒罈攬在胸前,仰面灑下。

唐劍麟面色一變,惱火地抽出腰間長劍,只用劍鞘往霍然的胸前一刺一挑,霍然再抓不牢酒罈。只見那酒罈在半空中翻滾了兩圈灑出不少酒液,穩穩地落到唐劍麟的劍鞘上。唐劍麟得意洋洋地睨了霍然一眼,將劍鞘橫向自己的胸前,大口飲下不斷灑出的烈酒,朗聲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他又將酒罈拋向人群。

幾個武當弟子為了一個酒罈打成一團,只見酒罈在人群之中不斷起落,最終是溫知行技壓群雄使一招「手托明月」飛身踹倒三人又劈翻兩人,將酒罈托在掌心。「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他喝過酒,又將酒罈拋出。

常飛雲輕功最佳,又是他搶先奪了過來,邊飲邊誦:「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李青蓮的將進酒馮默之最喜歡的便是這一句,自是當仁不讓。

有這群武當弟子在,場面再也冷清不起來。唯一一個還在傷心師弟受他所累戰死落日崖的吳燕山,也已被宋青書用一顆迷藥給藥翻了。

他們一句接一句地念到最後,直至最後一句,那酒罈在馮默之與唐劍麟之間不斷來去,兩人過得數招終是唐劍麟將酒罈奪入手中。才剛送至唇邊未及飲下,馮默之忽然出一招「橫掃千軍」掃唐劍麟下盤將他絆了一跤。不等他伸手奪那只酒罈,跌坐在地的唐劍麟已將酒罈向後拋出。宋青書起身一引,將酒罈接入手中,他卻沒有飲,只遞給莫聲谷一字一頓地言道:「與爾同消,萬古愁!」

莫聲谷起身接過酒罈,將最後一口好酒一飲而盡。不等他出聲,落日崖的方向忽然傳來震天的鼓聲。莫聲谷了然發問:「開始了?」

「開始了。」宋青書平靜地道。

王顯忠雖說老於戰陣可惜兵力不足,這幾日六大派所用添油戰術也並非全無用處。想必幾日征戰下來,王顯忠手下義軍早已疲憊不堪。令民壯在山中打鼓,一夜三驚。三日之後兵臨城下,王顯忠便是有通天本領也難挽狂瀾!武當上下,最該死最骯髒的便是他自己。所以有些事,他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