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將帥之心(上)

莫聲谷闖進營帳時宋青書猶在凝神翻閱手上拿著的一卷書冊,他的手邊擺放著酒壺酒杯,杯中盛放的水酒正散發著裊裊酒香。藉著營帳中的燭火看他,當真是人如美玉、秀潤天成。看著他這副衣不解甲的模樣,莫聲谷心頭高熾的怒火忽然往下壓了壓,他走上前沉聲道:「將王顯忠交給空聞大師是你的意思?」

宋青書好似這才察覺到莫聲谷的出現,隨手放下書冊,翻出一隻新酒杯,拿起酒壺將其滿上。他的身上還穿著鎧甲,可習慣使然,斟酒時左手仍是略略擋了擋右腕。接著便拿起兩隻酒杯站起身,將其中一杯遞給了莫聲谷。「這杯慶功酒,七叔想不到這麼快我們就能喝上吧?」

莫聲谷完全不做理會,隨手自宋青書的手中拿起那只酒杯擺回案上。「我在問你話!」

宋青書靜默地望了莫聲谷一會,自顧自地將屬於自己的那杯酒一飲而盡。「是我的意思。」

「王顯忠死了!」莫聲谷望著他冷冷地道,費了老大的力氣才壓制住心頭怒火。

「意料之中。」宋青書卻是連眉毛都未曾動得一動。

「為什麼要這麼做?」莫聲谷一字一頓地言道。

宋青書又坐了回去,背脊輕輕地往椅背上一靠,輕描淡寫地回道:「王顯忠殺了六大派那麼多人,七叔以為還有誰能救他?」

「你能救他!」莫聲谷毫不遲疑地回道,「是你俘虜了他,他的生死你能做主!王顯忠是忠義之士,你本可以不殺他!」

宋青書靜默許久,忽然低聲道:「對誰忠義?」

莫聲谷猛然間啞口無言。

「七叔,我是武當的人不是明教的人。」宋青書輕聲言道,頓了頓,又滿是嘲諷地道,「若是有人覺得他死地冤枉,韓山童為何不來?楊逍為何不出現?」

「強詞奪理!」莫聲谷怒聲道。「正就是正、邪就是邪,忠義就是忠義!」

「戰陣之上,無分正邪,唯有敵我!」宋青書斷然道。

「你可以殺他,在戰陣之上;你俘虜了他,你可以將他明正典刑。可你不該讓他這樣死!青書,你以為七叔不明白你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讓各派掌門支持你繼續用兵?」莫聲谷雖與王顯忠早有交情,可這份交情也絕比不上師門榮辱,比不上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宋青書。他雖痛心王顯忠之死,可卻更痛心宋青書在這件事上表現出來的謀算人心的本事。

「七叔既然明白又為何強求侄兒?落日崖雖已攻下,其後卻仍有鷹嘴崖、天門崖,仍有明教五行旗、五散人……」

「道理雖如此,事情卻不該這麼做!」不等宋青書再行狡辯,莫聲谷已然出聲打斷他。莫聲谷不願再多看他一眼,只好望著几案上擺放著的鬼面面具。那張面具做工精美,看起來是那麼地逼真而妖異,就好像……就好像是他師侄的另外一張臉。莫聲谷情不自禁地走上前,拿起那張面具擋在宋青書的臉孔前。「青書,你戴上這張面具就不是你了……」

宋青書在面具背後默默閉了閉眼睛,沒有做聲。

「一年前,你以三千民壯大破元軍二萬人馬,你太師父和你爹爹不允許你再掌兵。」不知為何,莫聲谷竟在這個時候想起了一年前的往事。他曾經很不能認同師父和大師哥的決定,可到現在竟也隱隱明白了他們的用意。「這個決定,是對的!」他隨手扔下那張面具,一掀帳簾,揚長而去。

被丟下的宋青書在莫聲谷身後呆了一陣,轉身抄起另一隻酒杯將杯中物一口灌下。他隨手拿起酒壺想再給自己滿上一杯,手腕在半空中微微一頓,竟是感覺到了腕上那只精鐵所鑄護腕沉甸甸的份量,又忽然狠狠地將酒壺砸在了地上!

「哎喲!宋師兄好大的火氣!」趕在莫聲谷身後進來的馮默之跳腳躲開了自地上飛濺而起的酒壺碎片和酒液,滿是好奇地追問。「怎麼了?頂撞七師叔?好大的狗膽!」

宋青書平了平心頭的怒火,仍沒有回頭看他,雙手撐著几案,沉聲道:「什麼事?」

馮默之忍也忍不住地在他背後翻了個白眼,暗自腹誹:沒有將軍的勢力,倒有將軍的架勢!裝模作樣!「空聞大師遣我來問你,鷹嘴崖和天門崖你可有辦法處置?」

「告訴他們,我今晚便出兵奪取鷹嘴崖!」宋青書猛然轉過身,眼底的果決讓人心驚。

「今晚?」馮默之嚇了一跳。「民壯還需要休整,是不是太急了?」

「不用強攻,用計!」宋青書回道,「將那些俘虜的盔甲收來五、六十套給民壯換上,今晚,我就帶他們向鷹嘴崖求援!」

「會不會太過弄險?」馮默之顯然有不同的意見。

「勝在險中求!」宋青書卻是毫不遲疑。「若是一切順利,明日一早你看我煙花為號帶民壯進入鷹嘴崖收編俘虜便是。」

馮默之心知用兵之道無人能及得上宋青書,也就不再相勸,這便領命而去。

「默之!」馮默之剛要走,宋青書忽然出聲喚住了他,遲疑片刻才道,「那王顯忠……」

「被鮮於通一掌打死了!」馮默之順口回了一句。

宋青書面色不變,只微微點了點頭。

馮默之在原地等了一會,見宋青書再無其他交代便又往外走。走到大帳口,他又忽然轉身問了一句:「宋師兄,那王顯忠是不是非死不可?」不等宋青書回答,他快步趕了出去。

莫聲谷怒氣沖沖地衝出營帳外,略平了平氣才想起此時最該做的卻是為王顯忠好生收殮安葬。隨手拉過一名武當弟子低聲詢問了一番,才知道原來宋遠橋已令人將王顯忠的屍身收殮安葬於落日崖西側。他問明具體方向,便趕了過去。

才剛到達安葬之地,便聽到幾名在宋遠橋的監督下為王顯忠掘墳塋的武當弟子在七嘴八舌地抱怨。「這王顯忠殺我六大派那麼多人,師父為何還要為他收殮安葬?」

「住口!王顯忠原屬白蓮教義軍,起義抗元從無惡行。今日與六大派戰陣為敵,不過是各為其主。他是忠義之士,你們豈能辱及他身後?」宋遠橋怒聲道。

幾名武當弟子見宋遠橋動怒俱是不敢言聲,快手快腳地做好工夫便急忙躲開了。

宋遠橋也無心與他們多做計較,只沉默地滿上一杯水酒,灑在王顯忠的墓前。心中暗暗祝禱:王英雄,今日你我各有立場,不得不刀兵相見。我知你是忠義之士,青書殺你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你若是心頭有怨,你的魂魄便來找我索命,莫要找我的孩兒!

「大哥!」莫聲谷隨之走上前來,接過宋遠橋手上的酒壺滿上一杯灑在王顯忠的墓前。

宋遠橋見是莫聲谷不由開口問道:「青書怎麼說?」宋青書今日領兵強攻落日崖,卻又施計將武當諸俠留在沙漠之地駐守,待他們得到消息趕來落日崖,王顯忠已然身死。

莫聲谷遲疑了一下,回道:「兩軍對陣,生死有命,青書也是無可奈何。」

見莫聲谷如此回護宋青書,宋遠橋不禁低聲歎道:「我自己的兒子,我還會不明白嗎?」

「大哥,兵不厭詐!」莫聲谷見宋遠橋愁眉不展,不禁勸了一句。

「可他所行詭詐卻已遠出兵法之外,這才是我最擔心的!」今日一戰,青書可說是在整個武林正道之中揚名。自沙漠到落日崖的這一路上,不知多少人向他恭賀,宋遠橋卻半點也高興不起來。「不該讓他用兵……不該讓他用兵……」宋遠橋懊惱地低聲喃喃,忽然滿是驚惶地轉向莫聲谷,急切地問道,「七弟,你還記不記得一年前?」

如何能忘記?

莫聲谷還記得事情的真正起因應是在兩年前。那時,武當因行商之故手頭的銀錢愈發寬裕,收留了更多的災民流民,依附武當生存的百姓已過十萬之數。為了讓這十萬百姓安居樂業,青書不但要四處行商賺錢,更要拋下臉面結交官員。那一年,六嫂隨其父來到武當安置,年節時莫聲谷見宋青書神色鬱鬱,便私下裡詢問了他幾句。這才知曉,鄂中的蒙古駐軍首領萬戶阿希格借口武當擴張勢力,這些年來一直向宋青書索賄,所要數目年年激增,而那一年,他要白銀三十萬兩!

宴席上,注意到宋青書面有難色,阿希格竟大笑著道:「你武當年年做百萬兩的買賣,只要少發點善心少養些閒人,這銀子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見宋青書遲遲不點頭,他又惡狠狠地威脅,「宋少俠如今捨不得,可莫怪本帥秋獵時節親自來取!」

宋青書勃然變色,心知在阿希格的心裡,他們這些漢人不過是草原上養肥了之後隨時可以宰殺的牛羊。宋青書為了百姓,違心應酬阿希格多年已是大違本心,阿希格要將武當當成肥羊,他怎肯答應?可想到阿希格手下的二萬兵馬、想到依附武當而生的十萬百姓,他又不敢輕舉妄動。

莫聲谷得知此事不忍見宋青書這般忍辱,不由勸了一句:「青書,我知你交際官府有諸多不得已的苦衷,只是我等武人血性,不可時時隱忍用謀,也當有十蕩十決的豪烈才是!」

宋青書遲疑許久,竟決意去蘇州拜易天海為師學他的驚鴻刀法。莫聲谷心知驚鴻刀法原是軍中子弟戰陣之上的殺人之技,隱隱猜到他的用意一時也不敢自作主張地答應他。哪知年節過了沒多久,武當山下竟出了一件大事。

那阿希格之子阿當罕與宋青書年紀相仿,宋青書有心相交,兩人的交情卻是不錯。那日他心血來潮來武當尋宋青書,竟在武當山下的一個村落裡瞧上了陶家的小娘子,垂涎她美貌便尾隨她回了家,以她父母性命相逼,姦污了她。

待宋青書聞訊趕至,阿當罕已被憤怒的百姓拿住打地遍體鱗傷,然而阿當罕的隨從卻是趁亂逃了出去,向阿希格通風報信。阿希格心知武當勢大,當即點上一千人馬將那村落團團圍住。

「宋少俠,今日之事只要你將罪魁禍首交給本帥處置,本帥便看在你與阿當罕的交情上,不再追究武當!」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望著宋青書的阿希格如是言道。

宋青書孤身一人立在馬前,他的身前是千軍萬馬,他的身後是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只要阿當罕娶那名女子為妻,此事,我亦不再追究!」

阿希格想不到宋青書居然會說這句話,不由哈哈大笑。「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他忽然一揚手中馬鞭,向宋青書的面頰抽來。

宋青書身負武功,如何會讓他得手,眼疾手快地一抬手便將馬鞭死死地拽在掌中。

阿希格面色一變,又迅速轉了回來。他沒有忘了宋青書是武當的人,自然也不會忘了武當原是傳授武功的門派。「放了阿當罕,否則今日本帥便要這村落雞犬不留!」

宋青書還未曾答話,被村民五花大綁的阿當罕已然高聲叫嚷起來:「阿爹!踏平這個村落!殺光這裡的所有人!這些賤民,便是殺光了他們,也只需賠頭驢!」

宋青書忍無可忍,猛然拔劍在手,指向阿當罕的咽喉。「再多說一句,我便要你身首異處!」他的語音冰冷粗糲,彷彿每一個字都自砂石之中磨礪而出。

阿希格眼見兒子被利刃指住,當下便揚起手來,身後的一千人馬齊齊拉滿弓指向前方。只要他的手一揮落,箭如雨下,整個村落便將血流成河。

一時間,劍拔弩張,四下無聲,死一般地寂靜。

卻在此時,那個受辱的陶家姑娘踉踉蹌蹌地撲了出來,她的衣衫仍舊襤褸,面上儘是被毆打的淤青傷處,可她卻哭著喊道:「宋少俠,此事是我甘心的!你放了這位大人吧!」

宋青書聞言慢慢地握緊了拳頭,阿當罕卻狂妄地放聲大笑。

臨走前,阿當罕得意洋洋地向宋青書言道:「青書安答,我一直以為你是聰明人,想不到……呸!」他吐了一口濃痰在宋青書身前,跨上大馬隨著大軍一同離去,那飛揚跋扈的神色竟似凱旋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

原創人物:蒙古萬戶阿希格、兒子阿當罕,漢人女子陶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