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爭不過還能跑

張無忌任武林盟主的儀式正在明日,武當派也算是半個主人,莫聲谷身為師叔也不能時時陪著宋青書,是以見過空聞大師之後,他也很快離開了。宋青書無所事事,便立在窗邊向明教包下那間客棧眺望,只見人來人往人聲鼎沸,果然是遠勝此處的冷清寥落。他一手扶著窗台,忽而微微一笑,他還記得上一世是沒有六大派公推張無忌為武林盟主這回事的。可這一世,也不知張無忌使何手段,自他醒來這武林盟主的位置便已是其囊中之物,竟連少林派的空聞方丈都無力阻止。無論這個張無忌是真是假,至少這一世,他可比上一世高明太多了!

正暗自忡怔,房內又被推開,方振武、唐劍麟、馮默之三人竟一起來了。眼見宋青書還有這閒心瞧熱鬧,馮默之當即氣地臉歪嘴斜,嗔道:「宋師兄真是好興致,這都火燒眉毛了,還悠遊自在呢!」

宋青書被馮默之這一句說地一愣,見他們三個神色凝重,便上前給他們倒了三杯茶水,問道:「何事?」

方振武與唐劍麟兀自沉默不語,馮默之卻迫不及待地道:「宋師兄可知,大師伯已將武當庶務交給張無忌處置?」

宋青書一怔,當即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滅絕師太頭七那日起。」馮默之目光炯炯地望著宋青書言道,「大師伯本意是為了方便資助義軍糧草,可如今,張無忌的手是越伸越長了。」

宋青書額上微微冒汗,卻仍強笑著道:「此事連七叔都不曾提起,想必並不重要。更何況,資助義軍糧草,我武當本是責無旁貸,馮師弟是不是……」

馮默之聽宋青書這麼說,只氣得七竅生煙,不等宋青書把話說完便用力一拍桌面,向方振武與唐劍麟二人恨聲道:「你們怎麼說?」馮默之生於商賈之家,耳濡目染,原就對這等奪權的手段更為敏感些。若非方振武與唐劍麟二人一致反對,他早將此事報給宋青書,斬斷張無忌伸來的這隻手!

方振武望著宋青書半晌,說道:「張無忌說要武當名下佃戶結成什麼合作社,承包土地,提高產量;又說要去海外尋訪兩種高產量的物種,叫什麼……玉米、土豆?」

唐劍麟跟著道:「他說咱們的流水賬過於繁瑣,而且容易有缺漏,建議我們改了這流水賬;又要打下泉州,日後只有武當才能直接與色目富商交易;還要成立貨殖府,允許武當名下商戶入股武當的海運買賣。」

「做完這些,接下來應該就是我馮默之管束武當義軍不力,要將武當義軍併入明教。」馮默之望著宋青書,冷嘲地道,「宋師兄,這還是小事嗎?」

宋青書的身體微微發顫,他力竭地閉上雙眼,靠在椅背上,久久不曾答話。

馮默之見宋青書這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就生氣,強忍下抽他兩巴掌的衝動,只冷聲道:「究竟該怎麼做,你心裡清楚!反正於我而言,你跟張無忌也沒什麼分別。惹惱了小爺,我就回泉州幫我爹爹去!」說完,他不顧方振武與唐劍麟的阻攔,直接摔門而去。

眼見攔不住馮默之,方振武與唐劍麟又回頭叫道:「宋師兄!」

「你們先出去吧,讓我靜一靜。」宋青書沉默許久,終是輕聲說了一句。

傍晚的時候,宋青書去了宋遠橋的房間,可是究竟該如何與宋遠橋提及張無忌的事,他又毫無頭緒,便只呆呆地跟著宋遠橋不吭聲。

宋遠橋見這個平時一向機靈討巧的兒子今日這麼傻乎乎地跟著他,偏又不說話,不由關切地道:「可是身體不適?」

宋青書心中一暖,忙搖頭道:「孩兒並無不適,爹爹安心。孩兒見爹爹這幾日總是行色匆匆,偏偏孩兒又有傷,半點也幫不上爹爹……」

宋青書這般貼心,宋遠橋也是微微一歎,心中暗道:他這個兒子,除了在男女之情上略有不足,其他的也的確是無可挑剔了。想到此處,他伸手牽著宋青書在桌邊坐下,鄭重其事地道:「青書,爹爹想著,你年紀也不小了,待回了武當,稟明太師父,給你定門親事可好?」

宋青書猛然一驚,只強笑著道:「爹爹何出此言?孩兒……孩兒暫時還不曾考慮這些。」

宋遠橋見宋青書回絕的這般乾脆利落,不禁暗自皺眉,這便低聲問道:「莫非你至今仍對峨嵋派的那位周姑娘……」

「爹爹!」宋青書急忙打斷他,「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孩兒那時年少無知,如今……如今,周姑娘已是峨嵋派掌門,爹爹莫壞她清譽。」

宋遠橋想到光明頂上的那一掌哪裡肯信他,只語重心長地道:「青書,我看那周掌門與無忌頗有情意,你既是做大師兄的……」

「爹爹,孩兒明白!」宋青書自失一笑,不禁想到上一世時,爹爹也是這麼勸他。只是那時他對周芷若如癡如狂,半個字都聽不進耳中。如今,他卻只覺意興闌珊。「孩兒對周姑娘絕無遐想,爹爹大可放心。」

哪知宋遠橋又道:「不是周姑娘,便是趙姑娘了?」

宋青書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他無聲地望著宋遠橋,良久終是緩緩道:「爹爹安心,無論是周姑娘還是趙姑娘,無論哪一個姑娘,孩兒都不會與無忌相爭!」他微微一笑,只在心底冷嘲地道:色字頭上一把刀,難道我還不怕死嗎?

宋青書說的這般斬釘截鐵,宋遠橋本該欣慰於兒子的懂事,顧及手足之情。可不知為何,他總覺這番話聽在耳中,竟有一股說不出譏諷意味,教他極為不適。

還不等宋遠橋理清頭緒,張無忌竟在此時推門進來。見到宋青書也在房裡,他也不意外,向宋遠橋與宋青書二人見禮後,便直述來意。「大師伯,無忌已看過武當這幾年的賬目,有幾件事想與大師伯商量。」張無忌要說的,正是方振武與唐劍麟告之他的那幾件事。

宋青書獃坐在一旁,看著張無忌與宋遠橋有說有笑,看著他們有商有量,看著宋遠橋直誇張無忌才思敏捷,忽然靜靜地微笑起來。這些年,宋青書一手打理武當庶務,對個中經營門道遠比宋遠橋更為熟知,自然明白張無忌提的那幾條建議的確是天縱英才,他是望塵莫及。平心而論,武當庶務若是在他宋青書手中,日後如何一望即知;可若是在張無忌手中,那便是不可限量。

張無忌來得快去得也快,得宋遠橋的支持,他更是幹勁十足,當下腳下生風地走了出去。

宋遠橋回頭見宋青書神色古怪地望著自己,不由一驚,耳邊只聽得宋青書低聲說道:「爹爹便沒有什麼話想與孩兒解釋嗎?」

宋遠橋心下一頓,他亦知此事他是顧全了大局卻不曾考慮過兒子的想法,此時被宋青書提及卻也對他有幾分愧疚,便柔聲道:「事急從權,待你康復,武當庶務自然仍由你處置。」

宋青書只覺疲憊萬分,竟要他一手扶著桌角方能穩住身形。「爹爹以為,這交出去的東西,孩兒還能拿回來嗎?」

宋遠橋本意是要宋青書好好養傷,宋青書與張無忌原是同門,在宋遠橋眼中與親兄弟也沒什麼差別了,自然也是盼著他們兄弟和睦。如今見兒子這般在意手中權力,已是暗生怒氣,當下責備道:「青書,你與無忌本是同門,又是兄長,難道你竟這般容不下他?你從小,爹爹便教你,男兒丈夫當胸襟廣博氣量寬宏,為何你總是這般錙銖必較?」

宋青書啞然失笑,半晌才道:「爹爹的意思是,孩兒若是容得下無忌,便該將武當的一切雙手奉上?」

宋遠橋不由一愣,宋青書這般不聽勸又肆意曲解他的意思,更是讓他怒形於色,只道:「武當是你的嗎?」

「武當不是孩兒的,可武當有如今的聲勢有孩兒的心血!為何,爹爹要將孩兒的心血送人?」宋青書額上冷汗直冒,只覺心痛如絞。

「為了天下大義,百姓黎庶!」宋遠橋冷聲道,「青書,你比得上你無忌師弟嗎?」

宋青書頓時一窒,他雖自知自己絕不如張無忌這般能耐,可聽宋遠橋這般質問,他竟仍覺心痛難忍。「孩兒……孩兒……」他哽咽了兩聲方頹然應道,「孩兒不如無忌。」

宋遠橋一貫便知兒子心高氣傲從不肯服輸,如今聽他親口所說「不如無忌」,他竟也怔了一下。然而此時卻不是勸解兒子的好時機,緊接著逼上一句:「那麼,你是想與他爭天下嗎?」

宋青書心頭一震,千頭萬緒,竟不知如何理清,只下意識地搖頭道:「孩兒從未有此念。」

「你既有自知之明,又何故在此聒噪?莫說是這武當的庶務,便是這武當的……」宋遠橋說到這裡自己也滯了一下,一時竟拿不準主意該不該說下去。

哪知宋青書已輕聲為他續了下去。「便是這武當的掌門,無忌若是想要,我也只有雙手奉上的份。武功名望、曾經喜歡過的女子、武當的掌門,只要是無忌想要的,我怎能與他爭?」宋青書眼中熱淚滾滾卻仍是強忍著不肯落下,只淒然道,「可是為何……為何連我這一生的心血也要雙手奉上?為何這麼不公平?爹爹這麼做,又要孩兒如何自處?我與無忌,爹爹心中究竟誰更親?」

「青書!」宋青書這般傷心,宋遠橋心中一慟,不由伸手去拽他。

宋青書微一側身,避了過去,只望著宋遠橋不住搖頭,轉身衝了出去。

「青書!」宋遠橋又叫。

「大師伯,我去追!」躲在一旁的張無忌當即應了一聲,追了出去。「宋師兄!宋師兄,留步!」張無忌追著宋青書下得一層樓梯,眼見四下無人,他再不耐煩裝好兄弟的模樣,為阻住他,便一掌向宋青書的背後拍去。

宋青書猝不及防地受這一掌之力,即刻撞在一邊的牆上,箭瘡破裂,肩頭一陣劇痛。他一手捂著肩頭轉過身來,恨聲道:「張無忌!」

張無忌一手壓住宋青書將他摁回牆上,湊近他低聲道:「偷香竊玉,宋師兄好風流啊!」不比宋青書至今仍在對張無忌的真正身份暗自揣測,張無忌卻是早在光明頂上宋青書挺身而出為周芷若擋了他一掌後便已料到了宋青書的真實來歷。重生!唯有重生一世的原版宋青書才會仍對周芷若念念不忘。

「你!」張無忌內功深厚,宋青書著實掙扎不開,想罵他胡說八道,話未出口又想到一個可能,一腔怒火頓時化為冷汗淌地乾乾淨淨。

張無忌仍笑吟吟地望著他,慢慢道:「要不要我告訴七叔呢?」原著中的宋青書是個什麼人呢?反派、小人,對師門無情、對妻子無義。這樣的人,偏又重生了。重生一世的反派配角,基本上不是重生來報仇雪恨的,便是重生來揚名立萬的。無論宋青書是哪個目的,主角都是他成功道路上的絆腳石。然而張無忌卻無意於陪宋青書重玩這局遊戲,相比宋青書,甚至相比整個武林,他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這一句,好似一箭刺透他的心口!再無任何掩飾躲閃的餘地。這般羞辱超過了宋青書所能承受的極限,他的眼前一黑,幾乎連站都站不住。重生那麼多年,他幾乎都不敢去想上一世的事,竭力想讓自己忘記曾經犯過的錯,只能不斷地要求自己不要錯。然而一直以來他所害怕的事,終於發生,無可避免,猶如宿命。

眼見宋青書身體發軟,張無忌及時伸手扶了他一把,意有所指地提醒道:「宋師兄,小心了!」就這麼帶著莫名的笑意玩味地看著他,彷彿他是赤/裸的一般。

宋青書顫抖著握緊拳頭,張無忌的眼神讓他難堪地無地自容,可他卻強迫自己直視著對方,艱難地道:「你不是張無忌!你到底是誰?」

張無忌不願說實話,只道:「宋師兄說笑了!我若不是張無忌,那你又是不是宋青書呢?」

「……你究竟想怎樣?」宋青書咬牙切齒地道。

「對你?」張無忌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滿是不屑地冷笑。「不想怎樣!我無意於武當掌門之位,更不在乎你所謂的這點心血。便是周芷若,你若能得她真心,讓給你又有何妨?」小人畏威而不懷德,張無忌不認為重生的宋青書就不會與他作對。所以,脅之以威誘之以利,才是最為簡單直接的辦法。哪怕眼前的這個宋青書有萬分之一痛改前非的可能,他也不可能為了這萬分之一拿國家和民族的命運去賭,他又不是原著主角!「我要的,是要你乖乖聽話!我沒有時間,不想分心在你身上。你若是安安分分,那便什麼事都沒有。將來武當掌門仍是你的,周芷若,也可以是你的!你若是不聽話……」他鬆開宋青書,戲謔地輕拍了他的面頰兩下,「我想你不想看到。」

張無忌走後,宋青書無聲地在原地站了許久,心底一陣陣地發寒。原來人真的不可以走錯半步,只要錯一次,莫說這一世、便是下一世,生生世世,都別想洗清!

宋青書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房間,待醒過神來時,只見莫聲谷在他面前笑道:「青書,明日無忌便將正式繼任武林盟主,你可要去觀禮?」

宋青書獃了一陣,忽然緩緩問道:「爹爹將武當的庶務交給了無忌處置,這件事,七叔知道嗎?」

莫聲谷自然知道,只是他一心向武心思單純,並不以為這是什麼值得留心的大事,便道:「你如今身上有傷,大夫交代了要你好好調養。等你傷癒,武當的庶務自然仍交回給你打理,你與無忌兄弟同心……」

「七叔說笑了!」宋青書面無表情地打斷他,說話時竟毫無抑揚頓挫隱隱透著一股死寂。「無忌的才幹遠在我之上,有無忌照看,我什麼都不用擔心了!」

「青書?」莫聲谷見宋青書神情茫然萎靡不振,不禁略有擔心。

「七叔,我有點累。」宋青書忽然說道。

宋青書這般說辭,莫聲谷本能地覺得不對勁,然而他翻來覆去地想也想不明白,便只囑咐道:「你早些歇息吧。」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宋青書並沒有上床歇息,他獨自一人坐在桌前,直至面前的油燈熄滅,忽然嗆咳一聲,噴出大口鮮血。他無動於衷地拉起衣袖,將濺在桌面上的血跡胡亂抹去。做完這些,又感覺肩頭有點疼,便伸手入衣襟,同樣不出意外地摸到了滿手鮮血。他還是不理,只呆呆地坐著,漸漸與這寒冷的黑夜融為一體。

直至第二日一早的晨曦灑向他的肩頭,宋青書這才一驚而醒,耳邊頓時充斥著隔壁客棧中傳來的沸反盈天的恭喜聲。他緩緩伸手握住擺在面前的長劍,捫心自問:若是還留在武當,與傀儡又有什麼分別?想到此處,他忽然把心一橫,推開窗,自窗口躍了出去。在馬棚牽了一匹快馬,翻身而上,雙腿一夾馬腹,伴隨著武林群豪「參見盟主」的震天呼聲,打馬揚鞭,絕塵而去。

自此,天高海闊無牽無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