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之後,連續下了幾日大雪,杭州城中每日都可見到倒斃的死屍被運出城外胡亂埋在亂葬崗上,下葬時連幅草蓆都裹不上。對牲畜而言冬天是極難熬的季節,對元順帝治下的南人而言又何嘗不是如此?由於天色著實太壞,凍地路上都少了行人,阮娘的私窠已幾日不曾開張。這日,她趁雪勢轉小便去監門那典了一些炭,可才走到半道上天色忽然轉暗,鵝毛大雪又紛紛揚揚地飄了下來,眨眼間便將整個杭州城裹上了素白。
不多時,積雪深至腳踝,阮娘抱著典來的炭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趕,哪知竟在巷口踢到了一條人腿。原來這巷口一向堆滿了雜物,今日雪大天色又暗,阮娘一時沒看清,竟連這裡躺了一人都不曾發覺。亂世人命不如狗,阮娘見慣識慣卻也並不驚駭,只當是又凍死了一個。她剛想繞開這條死屍,怎知死屍那被大雪覆蓋的手指忽然動了一下。
阮娘急忙蹲下身,伸手拭去覆在那人身上的積雪,這才發覺地上躺著的原來是個相貌英俊的少年,他的身上火燙偏又滿身酒氣,眉峰緊鎖彷彿有著難以言說的苦悶。這少年此時已是全無意識又起了熱症,在這雪地裡凍上一夜,縱然今夜不死,明日也要死。阮娘見他雖著單衣卻衣衫整齊,便將手伸入他懷中四下摸索了一番,怎料竟是一個銅板都沒摸到。她悻悻地收回手,低聲道:「原來也是個窮酸!」剛要轉身離開,腳下忽然「嗆啷」一聲,好似踢到了什麼重物。她又伸手撥開地上的積雪,赫然看到一柄長劍繫在那少年的腰間。
阮娘好奇地解下長劍捧在手中,入手的份量極重,怕是得有十來斤。拔劍出鞘,但見劍刃如霜寒光冽洌,劍柄上鏤著「含光」兩個篆文。阮娘心下一喜,暗道:這到是個值錢的物事!趕忙收在懷中,鬼鬼祟祟地溜回了家中,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了一會,緊閉的房門又被打開,阮娘又走了出來,低頭望了那少年一陣,終是歎了口氣,拉著他的胳膊將他拖回了自己家。
第二日,天色放晴。阮娘帶著那柄長劍來到當鋪當了五兩銀子,給自己買了些米糧鹽茶。之後,又在醫館前徘徊許久,最終仍是咬牙進去讓大夫開了一副最便宜的桂枝湯。她撿來的少年昨日燒了一夜,一直牙關緊咬,連水都喂不下去,看著是不好了。給他開副藥,也算是仁至義盡,能不能活命,就看他自己了。
阮娘在兩日後才意識道自己一時心軟,卻是接了個燙手山芋。她是私妓,做的是皮肉生意。眼下家裡躺了個男人,她是無論如何都不能開張了。只是這個時候,那少年的風寒已退,人已救了一半,斷沒有再丟出去的道理。阮娘也只好盡心盡力地照顧,盼著他早日醒來,及早離開。
阮娘生來命苦,小小年紀便死了娘,帶著弟弟與爹爹相依為命。到她十歲時日子過不下去,爹爹只好賣了她。只是這個爹爹過於狠心,為了賣個高價便把她賣入了青樓。她在青樓生張熟魏地過了十多年,人老珠黃,老鴇見她還算聽話,便答應她自贖己身。她帶著一點體己錢嫁了個瓦匠,哪知才過得兩年,丈夫得了重病,阮娘花光了全部積蓄也沒能治好他。一個女人,無依無靠,除了重操舊業又能如何呢?如今這世道,人人命苦,她這點苦便不算什麼。
阮娘被賣時家中幼弟只有四歲,算算年紀如今卻該與這少年差不多大,她日日夜夜照顧這少年,久了竟有些把他當自己的弟弟一般看待,有點相依為命的意思。見他退了高熱出了一身汗,竟把衣服都打濕,便打了水為他擦身。阮娘原先見這少年生得這般好看,只當他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哥,直至解了他的衣襟才發覺,他的身上縱橫交錯地覆著諸多刀劍傷痕,尤其是右肩處的箭傷顯然是結痂不久,肌膚極是幼嫩,彷彿稍一用力便要蹭破。再想到他所配的長劍,阮娘這才意識到這少年的來歷怕是不簡單。只是他性子沉毅又一直處於昏迷中,阮娘幾次見他難受地皺眉,卻始終不曾聽到他呻/吟半句,自然是什麼都問不出來了。
阮娘細心照顧這少年數日不曾開張,可收賬的賴三卻仍是準時登門了。這賴三原先也不過是個苦工,好吃懶做,乾脆投入了丐幫。他善於逢迎又會弄錢,很快就得了主持丐幫杭州分舵長老的歡心。至於賴三弄錢的辦法,自然是每旬向她們這些無依無靠的私妓索要,偶爾還要她們以身相陪。若是不從,輕則找上十幾個又髒又臭的乞丐在你的門前唱蓮花落;重則上門強搶欺辱,總要你走投無路乖乖聽話才是。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人窮志短,貧賤之人去尋更貧賤的欺壓一番,好顯得自己不是那麼賤。
賴三一聽阮娘說暫時沒錢請他寬限幾日,兩眼便是一瞪,剛想說話,廚房裡忽然飄來一陣香味。賴三抽動鼻翼用力嗅了兩下,忽然出手推開阮娘向廚房走去。揭開灶上的砂鍋一看,砂鍋裡竟還燉著整隻雞。「阮娘,你不是說沒錢嗎?怎麼還能吃雞啊?」賴三拉長聲問道,一邊說一邊自己動手撕了一條雞腿下來,三兩口這雞腿就只剩下了一根骨頭。
阮娘看著一陣肉痛,這隻雞她自然是燉來給她撿來的少年吃的。那少年躺了三天,統共只喝下兩碗藥半碗水,出的汗濕了兩身,阮娘見他瘦骨嶙峋,怕他沒病死也餓死了,這才咬咬牙給他買了隻雞燉湯。聽賴三問話,阮娘忙求情道:「三爺,我阿弟回來了,他病得厲害,我實在是……您行行好,寬限幾日吧!」
「阿弟?你也有阿弟?」賴三奇道,「乾弟弟嗎?」他這一句問地極是猥瑣,便是阮娘原是私妓竟也被噎地滿臉通紅渾身發抖,不知是羞是怒。只見他又撕下一條雞腿,邊走邊說:「倒要開開眼界!」
阮娘心知賴三不是好人,不想多生事端,急忙攔住他道:「三爺,我阿弟還病著呢!三爺,您行行好……」
阮娘這麼著急,賴三更是好奇,踢了她一腳,喝道:「滾!」阮娘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被賴三一腳踢在腰間,即刻滾倒在地,面色慘白冷汗涔涔。至於賴三,卻早已直闖而入。
賴三一走進房間,入眼便見著床上躺著一個男人。那人生得極瘦,看起來年不過雙十,一床被蓋在他身上竟沒有起伏。此時正是午後,冬日的暖陽自窗外斜斜地照進來,但見他劍眉入鬢鼻如懸膽,雖在病中看著極是憔悴蒼白,但一身細膩的皮膚卻好似最上等的白瓷。賴三生為下賤,從未見過這等人物,便是躺著也透著股貴氣,讓人一望便知不是一般人。他怔了半天,喉間忽然「咕咚」一聲,吞了口口水下去,問道:「阮娘,他真是你阿弟?」
阮娘忍著疼挨進房,試圖擋在那少年身前。「三爺,您行行好,我阿弟都病成這樣了……」
賴三滿是不耐煩地撥開她,兩眼一瞬不瞬地望著那少年,好奇地道:「你倆不是一個娘生的吧?你阿弟可比你長得好看多了!」他剛想伸手去摸那少年的臉頰,又發覺自己的手上還沾著方才吃過的雞油,便覺褻瀆,連忙縮回來在身上來回蹭了兩下。「阮娘,三爺今天就當是日行一善。你不是沒錢嗎?讓你阿弟陪我一次,這筆賬我們就算了!」
阮娘心下一驚,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抓住賴三將要摸到那少年的右手往自己的胸脯上放,強顏歡笑地說道:「三爺,我阿弟還小,還是我陪你吧!」
然而賴三色心已起,一把就將阮娘推了出去,淫/笑道:「小什麼?小才好呢!」
阮娘被賴三推地一個踉蹌,卻仍是擋在那少年身前,哀求道:「三爺,我阿弟什麼都不懂,他還病著呢!我陪你吧!我陪你!」
「給臉不要臉!滾開!」賴三心頭火起,揪著阮娘的頭髮就給了她兩個巴掌,把她打了出去,還鎖上了房門。
阮娘被這兩個巴掌打地口鼻出血,她卻顧不得疼,趕忙爬起來死命撞門,尖叫道:「賴三!你不得好死!賴三!開門啊!賴三……」
被阮娘撿回家連躺了三天的少年正是宋青書,此時他高熱已退,阮娘與賴三一陣爭執廝打竟是把給他吵醒了。才剛昏昏沉沉地睜開眼,入眼便見著一個面相/奸邪的男人淫/笑著伸手來摸他,宋青書不明所以,心頭卻是一陣本能的厭惡,當即出手鎖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折。只聽「喀啦」一聲脆響,賴三的手腕頓時被折成了一個奇怪的角度。
賴三的手腕被折斷,即刻一聲慘叫,痛地在宋青書的床頭跪了下去,涕淚橫流地哭叫道:「小子!放手!快放手!痛!痛啊!」
宋青書隨手扔開他的手腕,冷聲問道:「這是哪裡?你是誰?」
這賴三倒是條漢子,剛熬過了這一陣斷骨的劇痛,額上還掛著汗,眼淚還沒擦乾淨,就已經揚聲威脅道:「小子,你知道我是誰嗎?快放手!得罪了我丐幫,我要你吃不了兜著走!」
「丐幫?」宋青書低聲重複了一句,不由微微苦笑。他竟淪落自此,一個丐幫中的賴漢都能隨意威脅欺辱了。為何這一世與上一世這般相似,竟然又是丐幫?
賴三見宋青書坐在床頭怔怔出神,只當他是被丐幫的威名給嚇住了,當即左手握拳,一拳向他的面頰砸去。哪知他這一拳才出了一半,小腹上忽然挨了一腳,整個人竟被踹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門邊。
宋青書翻身下床,他已躺了數日,此時剛一站起來,眼前便是一黑,伸手扶了扶床頭才堪堪站穩。
賴三見宋青書神情憔悴精神不濟,便知他的確病弱。只是他病時還這般凶悍,賴三哪裡還敢打他主意,手忙腳亂地撥開門栓,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怎料才出門便見著阮娘呆呆地守在門邊,披頭散髮滿臉血污。她見到賴三出現,立時兩眼一亮,如瘋了一般撲上來與賴三廝打,聲嘶力竭地罵道:「你對我阿弟做了什麼?做了什麼?你這個禽獸!你不得好死!啊!啊!」
賴三被宋青書嚇破了膽,顧不上與阮娘廝打,只想著要跑,一時大意竟被阮娘一口咬住了手指。他慘叫一聲,使足力氣扇了阮娘一巴掌,這才讓阮娘鬆口。「瘋婆娘!你這瘋婆娘!」他見手指上牙印極深,竟連骨頭都看到了,更是怒恨,又狠狠地踢了阮娘兩腳,直把阮娘踢地倒地不起,蜷在地上縮成一團。
這兩腳正被尾隨著賴三出來的宋青書看在眼裡,他出身名門教養極好,自然看不慣賴三這等行徑,當即上前又是一腳將賴三踹了出去。宋青書這一腳踹地極狠,賴三這麼一個人高馬大的大男人竟被他踹飛出去,撞壞了阮娘家的大門,滾在門外的雪地裡。
這次鬧出的聲響極大,沒多久,巷子裡的其他私妓都聞聲趕了出來。見到平時一向耀武揚威的賴三滿臉是血,狼狽地跌在阮娘的大門前,不由嬉笑著對他指指點點。
賴三見宋青書一臉煞氣地走出來,他心中又恨又怕,便虛張聲勢地叫道:「小子你是哪條道上的人,亮出名號來!我是丐幫陳長老的親信,你也不打聽打聽……」話未說完,已被宋青書鎖住了咽喉。堂堂七尺男兒,此時竟如小雞仔一般,被一個少年人舉在手中頂在牆上。
「憑你也配問我名號?」宋青書沉聲道。他見這巷子中的女子各個花枝招展不似良家,已然明白到自己身在何處,自然也就明白了睜眼時見的那個眼神究竟何意。他心中既厭恨又噁心,便想取賴三性命。他冷冷地望著賴三,五指慢慢收緊,賴三的面色由青轉紅,雙腿徒勞地掙動著,他緊捉著宋青書的手腕試圖拉開,哪知這少年人看著病弱,五指卻如鐵鑄一般。
眼見賴三的面色又由紅轉白,慢慢地氣若游絲,一眾私妓這才意識到這個看著斯文漂亮的少年是真要殺人,不由驚叫道:「殺人啦!殺人啦!」只聽得一陣「砰砰砰」的關門聲,私妓們又紛紛躲回了家。
仍躺在地上的阮娘聽到這叫聲,急忙掙扎著爬起來走出門。眼見賴三兩眼翻白,她心下一驚,整個人幾乎是掛在了宋青書的手臂上,驚慌失措地叫道:「阿弟!快放手!不要殺他!阿弟!」丐幫在杭州的勢力極大,憑她一個小小的私妓如何開罪得起?
「阿弟?」宋青書疑惑地望了阮娘一眼,他雖對阮娘全無印象卻也多少猜到阮娘一定對他照顧不少,這便慢慢鬆了手。
死裡逃生,賴三如一灘爛泥一般慢慢萎頓在地,捂著喉嚨咳嗽良久這才慢慢生出點力氣。都不用人催促,便四肢並用地向巷外爬去。
「慢著!」哪知宋青書卻不願他輕易離開,忽然高喝一聲。
賴三渾身一震,果然不敢再動,只乞憐地轉過頭來望著宋青書。
「把錢交出來。」宋青書平靜地道。見賴三與阮娘俱驚詫不已地瞪大了眼睛,宋青書只理所當然地補充道,「你睡了她,自然要給錢!撞壞了門,當然也要賠錢!」
這般生得漂亮又滿身貴氣的少年,不但揍人夠狠,心也夠黑!賴三簡直難以置信,然而,攝於宋青書的淫威,他哪裡敢反抗,這便乖乖地將身上帶著的錢袋遞了出去。
宋青書將那錢袋在手中掂了兩下,估計也有十幾兩,便厭煩地向賴三揮揮手。賴三不敢耽擱,急忙逃了。
宋青書見賴三離開,轉手便將那錢袋放在了阮娘手中,輕聲道:「多謝姑娘收留!然則此處非我能久留之地,告辭!」話音剛落,他的眼前又是一黑,頓時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