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書帶著融陽沿山路繞了一大圈,眼見已將追兵擺脫,便又返回鎮上,打算與莫聲谷匯合。此時已是天色微明,融陽在他懷中微微動了動手腳,似要清醒過來。宋青書哄了他一夜,心知他睡醒就哭,便急忙加快了腳步。怎知他才走到距城門不遠處便見著又一隊蒙古騎兵守在城門邊的大路上,神色警惕地望著每一個進出鎮上的百姓。百姓們見元兵在城門在把守已是心存畏懼,並不急著出城或進城的都已回轉,唯有少數幾個百姓可能確有急事,乍著膽子在一眾元兵的虎視下小心翼翼地穿過城門,心中暗自祈禱元兵不要打穀草。
宋青書見到這些元兵眉頭便是一緊,暗自懊悔昨夜不曾殺了烏旺阿普。他伸手拍拍襁褓,緩緩地轉過身,又向來處走去。此時有不少百姓如他一般見到元兵便走回頭路,他隱匿其中卻也並不十分明顯。誰料才走出幾步,背後便傳來一聲高喝:「前面的人給我站住!」
與宋青書同行的七八名百姓同時停下了腳步,膽戰心驚地站在原地。宋青書卻在此時忽然運起梯雲縱,身體猶如一隻飛鷹般猛然拔空而起,在半空一縱一折,向遠處奔去。
元兵們見宋青書逃走頓時破口大罵,跨上馬背向他疾馳而來。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這些元兵原以為不久就能追上宋青書,哪知宋青書輕功極高,他們騎著快馬一連奔出十餘里,才在一處人跡罕至的野地裡圍住了他。為首的元兵見宋青書面色泛紅不住喘息,不禁萬分得意地抽出彎刀指著他道:「跑啊!小子,你再跑啊!」
宋青書長長地喘過兩口氣,輕聲道:「不用再跑了,這裡很好,只有我們!」
為首的元兵聽到這一句,心下便驚跳了一下。分明他是獵人,帶著屬下團團圍住了獵物,可不知為何宋青書看他的眼神卻讓他恍惚以為自己才是獵物。他搖搖頭,甩下這莫名情緒,一聲高喝:「給我殺!」然而他話音未落,眼前只見一道銀光閃爍,整個世界竟緩緩地傾斜了過來。他聽到他的屬下驚恐地連聲大叫「謀克」,那是他在這世上聽到的最後的聲音。
區區十數名元兵,自然不是宋青書的對手。不過是須臾之間,這些元兵便都身首異處地倒在了地上。有這動靜,融陽終是徹底醒了過來,剛一睡醒便被滿地人血腥氣熏地便放聲大哭。
宋青書一邊拍著襁褓哄他,一邊又仔仔細細地搜檢了一番元兵的屍首,一共找出了一百多兩散碎銀子。宋青書昨夜來得匆忙,身上並無銀兩。他見元兵已守住城門便知玄冥二老定然已在通往武當的道路上布下重兵,此時要返回武當已無可能。他掂了掂手上的一百多兩銀子,微微苦笑,低下頭對融陽道:「融陽,宋師兄帶你去遊歷江湖!」
融陽此時不過是個尚在襁褓的嬰兒,自然什麼都聽不懂,只用他那雙如黑葡萄般又大又圓的雙眼愣愣地望著宋青書。片刻後,他忽而皺起淡淡的雙眉打了個哈欠。宋青書見了不禁微微一笑,拔劍在路邊的一顆大樹上刻下了一個「坎卦」,翻身上馬向北而去。周易六十四卦乃是武當弟子出門在外遇到險事時彼此聯繫的暗號,莫聲谷若能找到這,看到這卦象自然便知該往何處尋他。
融陽剛滿月不久還沒騎過馬,他被宋青書抱在懷裡跑了一程覺得有趣,不禁「咯咯」地笑。然而不久之後,他又覺得顛簸,便毫不客氣地放聲大哭。宋青書見融陽大哭,急忙勒住韁繩,低頭哄他。才哄住了,馬匹一動,融陽便又哭。如是兩回之後,宋青書只得下馬步行。怎知才走了不久,哭聲又響了起來,這回是餓了。只是宋青書兩世為人也不曾帶過孩子,融陽又太小除了哭便不會別的表達方式,是以宋青書哄了半天也不明白他究竟為何而哭。見融陽哭得聲嘶力竭,幾乎喘不上氣來,宋青書只急地一頭冷汗,眼見不遠處有一處村落在望,他趕忙抱著融陽衝了過去。宋青書為躲避追兵這一路行的俱是山間小道,遇上的這處村落地處偏僻,僅有十幾戶人家在。然而此時他也顧不上那許多,隨手敲開一戶人家,過來開門的是一位正當妙齡的少婦,身上穿著一件破舊的長袍,頭上戴著一頂已掉光了毛的皮帽,此人竟是個蒙古婦人。
兩人一照面,同時一怔。忽必烈佔據漢人江山之後,蒙古人隨忽必烈南下居住,但多數居住在大都一帶。此地臨近湖北,除了蒙古駐軍,平日裡極少見有蒙古人。宋青書還未想好該如何處置,那婦人一見他身上懸著長劍便勃然變色,急忙關上大門。宋青書見狀頓時心知有異,他唯恐對方是汝陽王府的探子,即刻上前一步,一腳將大門踢開,直闖進屋內。
被宋青書踢開的門板狠狠地撞在那婦人的額頭,撞地她血流滿面。房間內除了那少婦還有一個莫約五六歲的蒙古男孩,那孩童見母親被打,只嚇得放聲大哭,連聲叫著:「娘親!娘親!」這兩聲「娘親」竟是漢話。
那婦人顧不得疼,跌跌撞撞地撲向自己的兒子,將他抱在懷裡一步步向後退去。只是這處木屋原就不大,她一介婦人帶著孩子,又能逃到哪去?正在這個時候,門外又走來一名蒙古裝束的男子,他見宋青書站在屋內,而那婦人則抱著孩子在他對面瑟瑟發抖,便大叫一聲:「麗娘!」舉起手中的鋤頭便向宋青書砸來,他這一聲「麗娘」卻是蒙古語。
宋青書身不動,腳不移,只背向著那蒙古男子將手中長劍往後一撞,長劍劍鞘狠狠地頂在那蒙古男子的腰腹間,將他撞飛了出去,摔在門外。宋青書對蒙古人從不心慈手軟,當即跨出房門,拔劍出鞘,要取他性命。
「哈斯!」那名為「麗娘」的婦人見狀急忙撲了出來,死死抱住宋青書的一條腿,苦苦哀求道:「大俠!大俠饒命!哈斯從未害過漢人啊!」她說的,竟也是漢話。不一會,那孩童也蹣跚著跑了出來,衝進那蒙古男子懷中哭著喊「爹爹」。
宋青書心下一驚,不由低著頭望住她,厲聲喝問:「你究竟是漢人還是蒙古人?」
那婦人聞言不禁望了一眼那個蒙古男子,只低著頭不住痛哭。那名蒙古男子掙扎著爬了過來,攬住這婦人,同樣以漢話說道:「麗娘是漢人,你別殺她!我是蒙古人,要殺就殺我!」
這名男子的漢話說得十分生硬,聽來極不舒服。只是蒙古人素來看不起漢人,他能學漢話已教宋青書大為意外。他神色猶疑地望了望那蒙古男子又回頭看看仍死死抱住他的腿不放的漢人女子,一時竟有些拿不定主意。卻在此時,融陽忽然咳了一聲,他歇夠了就又哭了。
這處村落不過十來戶人家,可謂是雞犬之聲相聞。有此動靜,村子裡的其他人家也紛紛自自家窗戶、門縫裡探出頭來張望。麗娘一見鄰居們有動靜,便急忙大聲叫道:「村長!村長,救救我們,您說句話啊!」
片刻後,有一名上了年紀的老者從自家房中走了出來,神色忐忑地向宋青書拱手道:「這位大俠,這麗娘是漢人,哈斯卻是蒙古人,他們結成了夫妻,在我們村子多年的確不曾有惡行。」
聽聞這兩人確是夫妻,宋青書不禁滿心驚異,只是融陽哭得厲害,他一時也無暇他顧,只低頭輕拍著襁褓,疑惑地道:「村長可知孩子為何會哭?」
這村長原本正擔心宋青書會責怪他收留蒙古人,這等武林中人大都喜怒不定,一言不合便要殺人,聽聞他突然改變話題也是正中下懷,忙道:「是不是餓了?麗娘,還不快給這孩子做點米湯?」
麗娘連聲稱是,急忙扶起丈夫狼狽地回到屋裡生火煮粥。麗娘心知她們全家的生死只在宋青書一念之間,一心奉迎他,咬咬牙竟是將家中所藏的種糧全數倒入了鍋中。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麗娘的兒子見母親將家中唯一僅有的一小袋粟米全拿了出來,不禁哭道:「娘親,這是種糧,我們不過日子了嗎?」
麗娘眼眶一熱,趕緊示意丈夫將兒子抱走,以免惹惱了家中的煞星。然而那孩童雖說年幼卻也能分好歹,知道家中變故全因宋青書的出現。他飛快地衝到宋青書面前,握緊拳頭用力砸他大腿。「打你!打你!」
宋青書見這孩童身材瘦小,打人也沒幾分力道,也不知能不能安穩活到成年,不由微微一歎,拎起他的後領將其交給了哈斯。然而米湯做好,宋青書卻又不會喂。麗娘見宋青書手忙腳亂,心中雖十分害怕,母性的本能卻終究是佔了上風,自宋青書的懷中接過孩子,給他餵下米湯,又替他重新裹好襁褓,交回宋青書手中。
融陽吃過米湯果然不哭了,愜意地打了個飽嗝,在宋青書的懷中沉沉睡去。宋青書這才放下心來,向麗娘道了聲謝。麗娘連稱不敢,只怯怯地望著宋青書,盼著他趕緊走。然而宋青書卻並不願如她所願,反而出聲問道:「你既是漢人,為何要嫁蒙古人?」
宋青書此時的態度雖溫和,麗娘也卻不敢有所怠慢惹他不快,聽聞他有此一問,便坦白道:「小婦人本是縉山人士,哈斯與我比鄰而居,我們自幼青梅竹馬便結成了夫妻。這些年蒙古軍年年抽丁,又要漢人服徭役,我們的家人俱已死在戰場。哈斯不願坐以待斃,便帶著我和孩子逃難至此。」頓了頓,她又急急補充,「哈斯家中原是做馬奶酒的買賣,他從未害過漢人!」
宋青書不置可否,只冷笑著道:「若非這些年義軍節節勝利,只怕你這丈夫也一心要在沙場建功!」
「我不會!」怎知哈斯竟在此時忽然出聲,只見他臉頰漲得通紅,雙手緊緊握拳,眼底透出忿恨又激動的光芒來,語調生硬地道,「小時候,我聽我爺爺說,他的爺爺年輕時日子一直很好。漢人喜歡我們的馬奶酒,我們可以用馬奶酒換到鐵鍋、茶葉、鹽,還有絲綢。他有很多漢人朋友,一起喝酒、一起歌舞。後來就開始打仗,我爺爺的父親、兄弟,我的父兄全都死在戰場上,我們的日子越來越難,漢人也不再與我們做買賣,不當我們是朋友。我不願意打仗,就帶著麗娘逃走,可是除了村長,誰也不願收留我們,因為我是蒙古人。」
麗娘也垂淚道:「我們在縉山,有蒙古人有漢人,大家一直相親相愛,是蒙古皇帝要打仗要殺漢人。他已經是皇帝,什麼都有了,為何還要我的家人去送死?」
宋青書看到這家徒四壁的木屋,還有他們身上破舊的衣服便知他們並未說謊。縉山一帶原是漢蒙雜居之地,蒙古侵佔漢人江山已近百年,漢蒙雜居之地遠不止縉山一處。這天下,如麗娘夫妻這般的情形還有多少?他們如今的生計已是十分艱難,他日將蒙古人趕出中原,難道還要他們骨肉分離嗎?還是,殺了他們?想到此處,宋青書不由長長一歎,自懷中掏出十兩銀子擺在桌上,輕聲道:「多謝兩位援手,這十兩銀子還有外面的一匹馬,便當是這一餐的賬費吧!」十兩銀子雖不多,卻也足夠他們重買一袋種糧。
麗娘與哈斯猛然一驚,急忙推辭道:「要不了這麼多!」
這兩人這般老實,宋青書心中反而更不是滋味,只道:「方纔夫人也教了我不少照顧孩子的訣竅,米湯、魚湯、菜湯,我記住了。」
麗娘聞言登時雙頰暈紅,只囁嚅著道:「那也要不了這麼多……」方才給融陽喂米湯時,她見融陽長得可愛又被宋青書帶照料地亂七八糟,一時嘴快便低聲數落了宋青書幾句,不想宋青書竟一直聽著。
「既是給你們的,便拿著罷!」宋青書微微苦笑,抱著融陽揚長而去。若是哈斯也是漢人,他必定建議他們一家三口前去武當安置,如今卻只能送上一點銀兩稍作援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蒙古皇帝威加四海富有天下,卻連他的血親子民都無法安穩,何其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