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韓山童果然點齊兵馬向霍山殺去,六安州只留了不到一萬人在原地駐紮。宋青書雖未同行,卻仍殷殷囑咐王務觀,若是戰事有變就飛鴿傳書予他。
此後十數日,紅巾軍與孛羅特穆爾所帥元兵屢次交手,互有勝負,戰況就此膠著。宋青書卻並不在意,只管留在六安州安心練兵。因莫聲谷的號令,這段時日丐幫弟子陸續有來,見了莫聲谷俱是滿面愧色與委屈,莫聲谷生性粗豪,既不懂安慰也不會籠絡,只將他們如數撥給了宋青書一併操練,而他自己除了照顧宋青書的衣食住行,便是苦練王烈傳授的槍法。
又過了兩日,武當山上竟也來了兩人,殷梨亭夫婦。原來莫聲谷寫信回武當除了交代要馮默之聽宋青書號令調派兵力駐紮羅縣,還順手添了一筆融陽如今在他們身邊,養得白白胖胖。當日烏旺阿普打傷殷夫人搶走融陽,烏旺阿普出手極重,殷夫人又不懂武功,全賴殷梨亭以內力為其續命,又請張三豐提早出關,才保全性命。殷梨亭這個時候再回頭來找兒子,又哪裡還找得到?武當派心知事關重大,急忙把被罰面壁思過的馮默之放了出來。馮默之帶著武當義軍連闖十數個府縣,終是在盧縣知縣府衙找到了已斷了一條手臂的烏旺阿普,聽他所言宋青書搶走了融陽,王保保帶五百兵馬追擊,不想竟是被莫聲谷與宋青書二人撕開包圍圈逃走了。之後的消息,烏旺阿普也一無所知。莫聲谷與宋青書二人隱匿行藏去往大都,不但元兵找不到他們的蹤跡,便是馮默之同樣找不到他們。殷梨亭夫婦也只得安慰自己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直至宋青書留在六安州練兵,莫聲谷騰出手來寫信回武當,殷梨亭夫婦得知兒子平安無事,這才急忙稟明了張三豐快馬加鞭地趕了過來。
自莫聲谷的懷中接過兒子,殷夫人見融陽果然如莫聲谷所言長得白白胖胖精神十足,終是忍不住喜極而泣,當即抱著兒子向莫聲谷跪了下去,含淚道:「多謝七弟!」
莫聲谷急忙扶住她不令她跪倒,連聲叫道:「六嫂,快起來!我與六哥情同手足,融陽既是我侄兒便如我親兒一般,哪裡受得六嫂這般大禮!」說著,他又尷尬地轉頭望向躲在一旁看好戲的宋青書,直言道,「況且,若論首功,當屬青書。是他自烏旺阿普手中救了融陽,這段時日融陽也多得他照顧。」
殷梨亭也走上前來,伸手將妻子扶起,他們武當七俠情同手足,莫聲谷會救他兒子,殷梨亭並不意外。換了是他,他也一定不顧生死拼了性命也要救莫聲谷的兒子。他們兄弟二人彼此心照,也不需多說什麼廢話,只無言地向莫聲谷拱拱手。
殷梨亭夫婦又將目光轉向宋青書,宋青書居然已一本正經地在位置上坐定,含笑望著他們,似乎等著他們夫婦上前拜謝。殷夫人見狀不由冷哼一聲,抱著兒子走上前來,一指戳中他的額頭。「當真出息了!敢離家出走?」
殷夫人此言一出,宋青書即刻萎靡不振,只低聲道:「我軍中還有些事務未曾辦妥,先告退了!」說著,便灰溜溜地要走。
「給我回來!」殷夫人卻是眼明手快,當下把人又摁回了座椅內。「我話還沒說完,你跑什麼?你是堂堂三代首座、大師兄,你怕什麼呀?你太師父百來歲才得了這點基業,難道他會眼睜睜地看著咱們武當派併入明教,日後見了歷代明教教主還得低一頭?當真笑話!你平時不是挺機靈麼?怎麼這麼沒出息!」
殷夫人罵一句便戳宋青書的額頭一下,幾乎沒把宋青書給戳翻了。宋青書被數落地半句話也答不上來,只得捂著額頭無可奈何地道:「六嬸,我知錯了還不行嗎?怎麼說我也幫你救了融陽,你不看僧面看佛面……」
「融陽是你師弟,你敢見死不救?」殷夫人哪裡耐煩宋青書拿兒子來說情,即刻打斷了他,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又蹙緊眉頭。「你在外面都幹了些什麼?怎麼瘦成這樣了?為何你七叔還要我們帶藥材過來給你用?受傷了?嚴重嗎?」伸手竟要扯他的腰帶,「把衣服脫了讓我看看!」
宋青書忍無可忍地護著自己的衣領和腰帶往後一跳,面上佈滿狼狽的暈紅,帶著無比的屈辱與憤怒,好似受了侮辱的貞潔少女。「六嬸,男女授受不親!」他羞怒地大叫一聲,一掀帳簾逃了出去。
晚上的時候,莫聲谷將自己的營帳讓給了殷梨亭夫婦,自己跑來跟宋青書同住。莫聲谷過來時除了帶來不少得用的藥材,竟還有一套玄色甲冑,正是宋青書訓練武當義軍、領兵出戰時穿的那一套。
宋青書隨手放下正在翻閱的書冊,無言地撫著那張被擦拭地光潔明亮的鬼面面具,耳邊只聽得莫聲谷低聲言道:「你要的兩車硝石、硫黃已安頓妥當,究竟有何用?這副甲冑,是你爹爹知道你要出戰,特意托你六叔帶來的。」宋遠橋一向不喜宋青書用兵,唯恐他殺戮過甚有傷陰騖。然而即便如此,當他見了莫聲谷的書信,卻仍是親自將宋青書的戰甲尋了出來打理乾淨托殷梨亭送來。慈父之心,可見一斑。
宋青書沉默半晌,終是低聲一笑,只道:「七叔,待打完這一仗,我們就回武當!」六嬸出身書香門第,如何會不顧身份不知避嫌,親自來扒他的衣衫?定然是七叔寫信回武當提起了自己數次受傷,讓爹爹驚了心,這才托了六嬸好好看看他的傷勢。畢竟,女人總比男人細心些。
莫聲谷的眉心一動,不禁問道:「那麼周姑娘呢?你不想知道真相了?」
「我想,」宋青書坦然道,「可我更想爹爹安心。周姑娘是峨嵋派掌門,除非她永遠不出現,否則我早晚能遇到她,不急在這一時。」
「先前你卻仍死活不想回去,」莫聲谷輕聲道,「如今算是想通了?還是甘承委屈?」
宋青書長聲一歎,低聲道:「汴梁一戰,我以為紅巾軍上下定然不知前因後果;六嬸告訴我,縱然無忌曾執掌武當庶務,他也從未有半分僭越之處……是我小看了無忌的胸襟。……如今百姓疾苦,中原大地一片腥膻,我的這點事又算得了什麼?一切,以天下蒼生為重罷!」
莫聲谷聞言不由一怔,他見宋青書神色坦然絕無半分不甘,頓時心知他是言出肺腑絕無偽飾。他的眼眶一熱,心中感慨萬千,只拍著宋青書的肩頭沉聲道:「青書,你亦有你的胸懷,我武當首座不遜旁人,七叔以你為榮。」莫聲谷這一句亦是言出肺腑絕無偽飾,怎知他話音方落,宋青書的眼眶竟都微微泛紅,顯是動情。莫聲谷看得好笑,不由扶住他輕聲問道:「怎麼了?」
宋青書卻別過臉去許久都不答話,上一世七叔說他觸犯門規要清理門戶,這一世七叔卻說「以你為榮」,宋青書只覺彷彿有一股暖流緩緩注入心田,身心熨帖肝腸滾熱。隔了半晌,他才低聲回道:「有七叔這一句,我做什麼都是值得的。」說完,他不禁望著莫聲谷微微而笑,眼底的寧靜安然彷彿能夠直面所有的風浪經受一切的打擊。
莫聲谷心中一動,幾乎有種衝動要將這師侄攬入懷中。然而,他卻本能地驚覺這般想法大為不妥,不由尷尬地轉過眼去,掃向宋青書方纔正在翻閱的書冊,這才發現宋青書隨手擺在案上的兩卷書冊一卷是他自幼便喜歡翻閱的《武經總要》,另一卷卻是《夢溪筆談》。大敵當前,宋青書卻在看雜書,莫聲谷心中怪異,不由問道:「這是……」
還不等莫聲谷把話說完,營帳外便有一人直闖了進來。來人莫聲谷與宋青書都認得,正是紅巾軍中將領羅木恩,圍攻光明頂時他們曾在落日崖外交手。韓山童領兵攻打蒙山,負責留守六安州的將領正是他。
因王顯忠之故,羅木恩對莫聲谷宋青書二人絕無好感,雙方在六安州相處許久也不過是井水不犯河水。此時見到羅木恩不經通報闖入他的營帳,宋青書不禁微一挑眉,揚聲道:「羅將軍,何事?」
羅木恩的手上如今捏著一份戰報,聽到宋青書有此一問,他即刻答道:「韓首領飛鴿傳書,戰況膠著,霍山久攻不下,令我帶著紅巾軍前去支援!」
這條戰報原就在宋青書的意料之中,霍山地形複雜,最是適合打避敵主力,誘敵深入,然後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的運動戰。韓山童既然只說戰事膠著,顯然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是以他只微微點頭道:「知道了,羅將軍打算什麼時候拔營?」
羅木恩見宋青書這般無動於衷的神色即刻大怒,只高聲嚷道:「你不去嗎?」他手上統共只有不到六千步卒,韓山童、劉福通俱是用兵了得的將才,他們麾下共有五萬餘人,尚且無能即刻拿下蒙山,他帶著這點兵馬去又能頂什麼用?羅木恩此次前來為的不是宋青書,而是他向韓山童暫借的五千人馬。
宋青書平心靜氣地搖搖頭,回道:「在下不是紅巾軍,不受韓首領的調派。羅將軍,見諒了!」
宋青書這般冷淡,羅木恩對他再無期許,只恨聲道:「好!好!你不是紅巾軍,自然可以袖手旁觀!可韓首領借給你的五千兵馬卻各個都是紅巾軍,明日一早,這些人我統統帶走!」說罷,他重重地哼了一聲,猛一轉身大步往營帳外走去。
怎知羅木恩方走出兩步,便覺眼前一花,有一道身影在他面前一閃而過,他便再不能動彈一步。見到宋青書氣定神閒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慢條斯理地將右手食指中指自自己的腰間離開,被制住了穴道的羅木恩更是怒火中燒,不由大聲叫道:「宋青書,你什麼意思?」
宋青書望著他微微一笑,語氣誠摯地道:「羅將軍,稍安勿躁!我雖說不受你們韓首領的調派,可卻也不曾說過不會出手幫你們。你放心,明日一早我便領軍開拔,趕赴桐城!」宋青書心知韓山童在那五千紅巾軍心中威望極高,只要羅木恩振臂一呼,那借來的五千人馬怕是一個留不住。到那時,韓山童才真是死期將至。未免羅木恩自作聰明,宋青書只得改變計劃,提早啟程。
羅木恩聞言幾乎目眥欲裂,只恨聲道:「宋青書,韓首領在霍山受挫,你怎不說你要去大都捉了蒙古皇帝來為他解圍?」
羅木恩這般冷嘲熱諷,宋青書卻只當聽不懂,神色極是認真誠懇地答他:「大都太遠,趕去桐城就夠了!羅將軍,今晚便委屈你在我營帳中住上一夜,待我明日啟程,自然會給你解開穴道。」
「宋青書,你無……」羅木恩的話未說完,宋青書已然一指點倒了他。
見到羅木恩暈倒在地,莫聲谷這才走上前來,略帶憂慮地道:「青書,我們明日便開拔?」
宋青書隨手拎起失去知覺的羅木恩丟進一旁的座椅內,重重地歎了口氣。「只能如此了!羅木恩不可能始終失蹤,只要他將韓山童戰事不利的消息傳到軍中,我們就只有靠自己去攻打桐城了。」
莫聲谷聞言不禁默然,許久才道:「可你說過只有等到韓山童霍山受困初露敗相,才是出兵的最好時機。」
「我說過。」宋青書應道,隨即又補充一句,「我說錯了。」
羅木恩再度清醒時,已是第二天的清晨。眼見宋青書的營帳之中已空無一人,他顧不得在座椅中坐了一夜的腰酸背痛,急忙奔了出來。
剛一出營帳,守在營帳外的親兵便已向羅木恩躬身一禮,口中言道:「見過將軍!」
羅木恩無暇過問為何他竟身在此處,只一把擒住他的手腕,急道:「宋青書呢?韓首領借給他的五千兵馬呢?」
那名親兵不明所以地望住他,怔愣了一會方道:「回將軍,宋少俠今日卯時便已拔營啟程,他說昨夜你與他縱論天下相談甚歡,特意吩咐了不要讓人吵醒你。」
羅木恩嘴角一抽,咬牙問道:「他還說了什麼?」
親兵緩緩搖頭,只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遞給羅木恩。「宋少俠走得匆忙,不曾留下什麼話,只留下了這封書信給將軍。」
羅木恩接過書信,看著封皮上「羅將軍親啟」幾個行雲流水的大字,便好似看到了宋青書昨夜那張漫不經心的笑臉。心頭火起,恨不能將這封書信狠狠撕碎再踩上幾腳,然而他終究克制了這種衝動,將書信取出翻閱。書信中,宋青書寫了一些在霍山與元兵交戰的計策。宋青書用兵猶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縱然羅木恩對他極有敵意,也不得不承認這封書信的價值。眼見宋青書帶走了五千兵馬,偏又留下了不少應敵計策,羅木恩縱使心中恨怒難平,也終究只能壓下。只見他鄭重其事地將書信收入懷中,吩咐自己的親兵道:「召集全體將士,我有緊急軍情吩咐!」
「是!」那名親兵聽羅木恩下令,頓時神色凜然。片刻後,他方小心翼翼地道:「將軍,你調撥了八百匹戰馬給宋少俠,如今我軍麾下戰馬已不足六百匹。宋少俠臨行前還帶走了不少木炭,是否需要補充?」
「什麼!」羅木恩難以置信地望向自己的親兵,高聲質問,「我什麼給宋青書調撥過戰馬?」蒙山多為山地,戰馬行走不易,是以韓山童開拔前特意留下了不少戰馬給他,不想最終全便宜了宋青書。
親兵急忙自懷中取出一封調令遞給羅木恩,疑惑地道:「將軍,這分明是你親自寫的調令啊!」
羅木恩一把奪過那張調令展開一看,那熟悉的字跡是他的,可卻絕對不是出自他手。羅木恩的面色一陣青白,胸脯急促起伏,半晌之後,他終是忍耐不住地高叫一聲:「宋!青!書!」
【小劇場】
宋青書:有七叔這一句,我做什麼都是值得的。
羅木恩:也包括撒謊騙人、偽造書信、盜竊軍事物資?
宋青書:不要在意這些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