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安慶之圍(二)

宋青書此言一出,韓山童的面色驟然一冷,語帶不悅地道:「宋少俠是信不過我紅巾軍?」

宋青書卻搖頭道:「紅巾軍轉戰天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在下怎會信不過?只不過蝦有蝦道蟹有蟹路,在下生性謹慎,想多一份保障罷了。」

宋青書這般自謙,韓山童的面色終是微微緩和。他沉吟片刻,方含笑言道:「早聞武當頗多戰馬……」

宋青書眼也不眨一下,當下應道:「兩千匹戰馬!」

韓山童卻只微微搖頭,輕聲道:「宋少俠不妨再考慮考慮。」

韓山童話音方落,宋青書尚未有何表示,莫聲谷已然大怒。他雖不過問武當的買賣卻也知道中原之地原就缺少戰馬,兩千匹戰馬買五千士卒也儘夠了,更何況如今只是借用。宋青書卻不動聲色,緩緩言道:「五千匹戰馬!」

此言一出,縱使韓山童本人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侍立一旁的韓林兒再也忍耐不住,當下問道:「你可能做主?」

宋青書傲然一笑,朗聲道:「武當的事,我若不能做主,還有誰能做主?」

韓山童見他這般所言莫聲谷也無動於衷,這便朗笑著應道:「成交!」韓山童原本打算多要五百匹戰馬便可,如今多了一倍,怎能不令他欣喜?

當了冤大頭的宋青書表現卻很平靜,只輕聲道:「不知韓首領可允在下自行選兵?」他見韓山童神色遲疑,便又補充一句。「在下只需五百騎兵。」

韓山童聞言神色便是一鬆,騎兵訓練不易,反而是步卒容易成兵,既然宋青書不要騎兵,任選卻也無妨。「宋少俠何時選兵?」

宋青書神色一頓,即刻答道:「事不宜遲,現在就選!」說罷,他一掀帳簾走了出去。

眾人皆知宋青書用兵如神,見他要自紅巾軍留下的四萬人馬中選出五千人,俱是頗為好奇,便都跟了出來。韓山童收了宋青書五千匹戰馬,正所謂拿人手短,見宋青書要選兵,他到是極為痛快,令所有將士全體列陣,任憑宋青書挑選。

宋青書立在將台之上,雙眼緩緩掃過眼前的三萬餘眾紅巾軍步卒,這些人手中武器未必鋒銳,身上盔甲未必齊全,可他們列陣立在將台下,勿需上官號令便已下意識地站直身體保持沉默,已有了些兵樣子。宋青書見狀在心中微微點頭,發出的第一個號令卻是:「卸甲、寬衣!」

宋青書內力不弱,聲音不高不低,將台下的全體紅巾軍卻是各個聽得分明。眾人從未聽過這等怪異的命令俱是一愣,頗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自己的上官。莫聲谷見此情形不由暗自皺眉,武當義軍從來都是令行禁止,紅巾軍與之相比卻是略遜一籌了,耳邊只聽得宋青書又高聲喝問:「令行禁止,你們不懂嗎?」

宋青書此言一出,韓山童的面上都有些不好看。又過得一會,一眾紅巾軍這才紛紛解下了身上盔甲,赤裸著上身站在寒風中。宋青書又轉過身來,向韓山童言道:「韓首領,借你親兵一用,幫我看一看這些將士。凡是身上沒有傷痕的全部出列!」

韓山童聞言目光頓時一縮,許久才道:「盛名之下無虛士,宋少俠果然了得!」說罷,他將手一揮,身邊十數名親兵便已向將台下的將士跑去。紅巾軍的兵源大都為失去土地生計的農夫,這些人在土地上勞作半生,倉促成兵,單打獨鬥如何能是蒙古軍的對手?身上若是沒有傷痕,若非新兵那便慣於在戰場上偷奸耍滑望風而逃。

宋青書首輪揀選,便選出了四千餘數身上並無傷痕的步卒。想到自己還當這些步卒為精銳,韓山童的面上頓時有些不好看。宋青書此時卻顧不得為韓山童留顏面,他很快下達了第二條命令。這第二條命令比方才更為簡單,一個字——跑!

目送著三萬步卒穿著沉重的盔甲負著武器一路煙塵滾滾地奔向遠處的山頭,韋一笑終是忍不住跳上台來,滿是好奇地問道:「小滑頭,你又打什麼主意?戰場廝殺憑的是殺人的本事,光會跑頂個什麼用?」

宋青書見紅巾軍上下的幾名將領連同朱元璋、湯和二人都目光炯炯地望著他,他不禁微微一笑,也不藏私,只輕聲道:「我等武人比武憑的是勤學苦練的武功,戰場廝殺若非遇到高手,多半是靠氣力,誰的力氣大誰就佔便宜。況且,兩軍對陣,我軍若是佔上風,要不要追?若是不幸落敗,要不要逃?倘若連跑也跑不動,還當什麼兵?」

宋青書這番話眾人聽來心中各有所思所得,宋青書也不理會他們,只管按自己的辦法在三萬步卒之中選出了跑得最快身體最為強健的四千五百人。挑選騎兵時,那便更為簡單了。宋青書選了一條極為崎嶇的山道,令紅巾軍騎兵來回跑上一圈,同樣選了其中跑地最快最穩控馬最為嫻熟的五百人。

待選滿五千人,已是夜幕低垂,為方便宋青書選兵,山谷之中已燃起了火堆。韓山童等人原本只是來湊熱鬧,可見宋青書事事出人意料,可細究起來又極有道理,竟是誰都不曾離開。眼見宋青書最終選定五千將士又下令明日卯時點兵操練,令這五千人自行散去,韓山童終是忍不住上前問道:「宋少俠打算帶這五千人馬去往何處?」

宋青書也不隱瞞,沉聲答道:「桐城。」

他話音一落,眾人登時一齊蹙眉。桐城位於大別山東南麓,地勢西北高東南低,若要自桐城攻入安慶卻是仰攻。憑借區區五千人馬挑戰地勢天險與蒙古鐵騎,倘若換了他人,韓山童早已嗤之以鼻,可此人卻偏偏是身在牢獄也能相救紅巾軍的宋青書。韓山童見他神色平靜不似說笑,不由道:「宋少俠是擔心霍山之戰我軍會敗?」霍山地形險要,紅巾軍只要佔下霍山與六安州互為犄角,便可從容佈陣對元兵進行包夾圍攻。

宋青書聞言卻是一陣苦笑,只低聲道:「不瞞韓首領,我更擔心你們會贏。」

朱元璋眉心不由一動,不等韓山童說話便已搶先道:「誘敵深入!」

「不錯!」宋青書想起在濠州時蒙古用來栽贓紅巾軍的武器,眉頭便是一皺。每個將軍行兵佈陣都有他自成一體的風格習慣,孛羅特穆爾雖說是汝陽王的親傳弟子,他的本性卻並非是那種善用陰謀之人。甚至圍城打援都並非他一貫的風格,若按他以往用兵的習慣,多半應該放紅巾軍入城,然後一網打盡才對。想到此處,他不禁自言自語地道,「倘若孛羅特穆爾當真有此智計,只恐他身邊另有高人。」然而宋青書也知他這番話無憑無據,絕無可能說服韓山童,這便回神向韓山童拱手道:「韓首領,選兵之事已了,在下先行告退!」說著,便與莫聲谷一同返回了韓山童為他們叔侄二人安排的營帳。

翌日一早,宋青書卯時便點兵操練,練的卻並非紅巾軍中武藝,而是易天海的驚鴻刀法。當年宋青書初學驚鴻刀法未得刀法奧義,便將這套刀法中最為簡單霸道的十招編為三十式傳授給武當義軍。如今宋青書已盡得刀法精髓,去蕪存菁,又將這三十式精簡成「劈、擊、斬、截、削、架、掃、抽、撩、推」十式傳授給紅巾軍。朱元璋與湯和在一旁觀摩半日,漸漸看出了這十式刀法的霸道凌厲,兩人取了長刀在手,以宋青書傳授的刀法對了數招,皆是搖頭咋舌。他們並不知曉,宋青書的這十式刀法多年後已是軍中將士必學的武藝,直至冷兵器徹底退出時代。

宋青書傳授刀法並未避開紅巾軍,是以不但朱元璋、湯和二人在旁觀摩,便是王烈與王務觀祖孫二人也一齊來湊熱鬧。王烈見選兵練兵等事宜宋青書一手操持,全不要莫聲谷操半點心,不由心中好笑,便向立在一旁的莫聲谷言道:「青書這次救的是你丐幫弟子,你這幫主如何竟在這躲清閒?」

莫聲谷聞言頓時一怔,許久方苦笑著道:「武當義軍原是宋青書一手練出,我這師叔大不如他。」

王烈聞言不禁輕輕一歎,由來長幼有序,要一個長輩自承不如自己的晚輩,卻要何等的胸襟?張真人能教出武當七俠這樣光風霽月的幾位弟子來,早已足慰平身,武功是不是天下第一又有什麼要緊呢?「戰場上,你是打算用降龍十八掌還是你們武當劍法?」

莫聲谷又是一愣,他的連珠箭法雖說高妙,可看青書這練兵的架勢便知他是打算打一場短兵相接的硬仗。而戰場上降龍十八掌和武當劍法都並不適合。

王烈見莫聲谷面露憂色,不禁微微而笑,負手立在莫聲谷身旁低聲言道:「莫七俠,老夫的槍法你可願學?」

莫聲谷難以置信地轉過臉去望向王烈,一時竟不知如何答他。原來莫聲谷年幼時便曾聽師父張三豐論起各項兵刃的優劣,所謂劍為君子、刀是霸王,可都不如一桿槍!十八般兵器之中槍法最難,王烈的一手槍法師承楊家槍與岳家槍,在槍法之中已是登峰造極。張三豐談起他這至交的武功,只用了十個字:潑水不能入,矢石不能摧。這般武功,如何能輕易便傳了他人?

王烈好似明白莫聲谷的疑惑,只微微一歎,輕聲道:「我老了!務觀資質所限,不是能傳我槍法的人。如今天下離亂黎民困苦,我輩俠義中人只能不惜一切以天下興亡為重,其他的,都暫且放在一旁罷!」王烈在紅巾軍中傳授槍法多年,早打破門戶之見,將他的一手霸王槍傳給真正適合的人使之發揚光大,是他一早便存的心願。而莫聲谷自從被史火龍點破習武的藩籬,又學了降龍十八掌,武功大有精進。王烈試過他的武功,這才起了授藝之心。

王烈這般所言,莫聲谷又如何能推脫,只一掀衣袍,鄭重其事地向王烈跪下施禮道:「晚輩定竭盡所能以天下百姓為重!」

王烈滿意地拍拍莫聲谷的肩頭,伸手將他扶起,神色間略顯靦腆地道:「老夫將槍法傳授於你,也存了一點私心。將來務觀娶妻生子……」

「晚輩定將霸王槍傳回王家後人!」莫聲谷當下應承了下來。莫聲谷一言既出,那自然是駟馬難追。

宋青書是到晚上的時候才知道了莫聲谷向王烈學槍法的消息,那時他正被莫聲谷壓著泡澡。木桶裡除了放了不少驅寒的藥物,更要命的是水溫奇高,彷彿唯恐他燙不死。宋青書不是沒想過掙扎,可無論是軟語哀求還是武力抵抗,最終都被莫聲谷無情鎮壓。眼見莫聲谷虎視眈眈地望著自己,不許自己離開木桶,宋青書再也忍不住哼哼唧唧地抱怨:「七叔,你用什麼木桶,乾脆用鐵桶好了!大火半個時辰,文火一個時辰,我就熟了!還色香味俱全!」

莫聲谷見宋青書這般伶牙俐齒當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他心知他這侄兒自小受寵極會撒嬌,是以決不能給他半點機會,當下強忍笑意,隨手拿起水瓢又舀起一瓢熱水倒進木桶中。此時營帳內水汽裊裊,宋青書那一身瓷白的肌膚已被蒸地微泛嫣紅,暴露在外的肩頭與鎖骨肌理細膩骨肉勻稱。水面的凝光映著營帳內的燭火,教人感覺分外地靜謐平和。

然而,宋青書方才適應了水溫,起了一身的薄汗,莫聲谷的所為簡直就是火上澆油,他當即慘叫一聲:「七叔!」

莫聲谷卻只不動聲色地望著他,緩緩問道:「還要水嗎?」

宋青書目光一縮,再不敢吭聲。

眼見宋青書終於安靜下來,莫聲谷終是安慰地歎了口氣,轉口道:「老爺子教了我槍法,待你復原,我便將這槍法傳授於你,想必老爺子也是樂意的。若是有朝一日天下漢人均習得此槍法,強身健體保家衛國,將韃子趕出中原……」

宋青書垂著頭望著水面,輕聲道:「終有一日會如此,只是……」他思緒一亂,不知為何竟又想到了那對夫婦。「七叔,我曾見過一對夫婦,丈夫是元人,妻子是漢人,他們還有一個兒子。這孩子究竟該算是元人還是漢人?這對夫婦循規蹈矩,從未害過人。可元廷無道,他們的生計艱難,將來韃子退出中原,他們又當如何自處?……離開皇宮前,奇氏曾問我,是否漢人當了皇帝天下的漢人便能有好日子過?既是如此,徽宗皇帝為何又丟了江山?我竟不知如何答她。」

莫聲谷這才明白到為何當日宋青書殺了元順帝的皇后,竟會是那般心事重重鬱鬱寡歡。然而宋青書的疑惑,他也沒有答案,只得彎腰為其拭去額上沁出的汗珠,低聲道:「青書,待回了武當,你自去問宋濂宋先生罷。他是天下文人之首,必然會有答案。」

宋青書含含糊糊地「唔」了一聲,還未說話,王務觀突然闖了進來,滿面喜色地道:「莫七俠、宋兄弟,大勝!我軍大勝!」

不等宋青書說話,莫聲谷已然起身追問:「紅巾軍拿下了霍山?」

「指日可待!」王務觀眉飛色舞地道,「兩軍接陣,孛羅特穆爾敗退三十餘里,韓首領已決定明日拔營,啟程趕赴霍山。宋兄弟,你可願與我們同行?」

一直坐在木桶中的宋青書聞言不禁幽幽地歎了口氣,掬水潑在自己的面上。王務觀見他緊閉雙目微微仰頭靠在木桶邊,額上的水珠順著他的眉骨滑過眼睫又滾至下顎,一滴滴地跌落水面,泛起陣陣漣漪,也不由歎息,只暗自心道:若能早生二十年,非得生個女兒嫁給他不可!隔了一會,宋青書終是開口道:「王大哥,紅巾軍開拔前,煩請你幫我送一封書信回武當。」

「什麼信?」王務觀下意識地問道。

「令馮默之帥武當義軍發兵羅田,對安慶成威逼之勢。」宋青書低聲言道。

莫聲谷見宋青書起意動用武當義軍,即刻心知事關重大,當下言道:「我這就去寫信!」接著又吩咐王務觀,「務觀,你幫我看著青書,不到半個時辰,不准他出來!」說完,他一掀營帳,大步走了出去。

王務觀剛送走莫聲谷,轉眼便見著宋青書要自木桶中站起身來。宋青書這麼不聽話,王務觀只嚇了一跳,急忙奔上前把他摁了回去,無奈歎道:「宋兄弟,你就讓你七叔省點心吧!他隨我祖父習槍法整整一日,衣裳都不及換了,便吩咐人給你燒水沐浴,就怕你練兵受寒!親叔叔也不過如此了!」

宋青書沉默半晌,滿腹委屈地道:「我當然知道七叔待我好,可是真的很燙啊!」

王務觀的回應是,壞笑著又給宋青書加了一瓢熱水!

【小劇場】

青書:等等!這不公平!我才是主角!這次我沒有嘴賤為啥……我才是主角啊!

七叔:我學完教你不就行了?

青書:我才是主角……我才是主角……嗚嗚嗚……

七叔:青書,你要不要先去泡個澡?

青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