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5 章
青書回家吃飯

翌日一早,莫聲谷扶著頭痛欲裂的頭顱自榻上起身,方換上乾淨的衣服,便有紅巾軍弟子為他端來清水梳洗。莫聲谷/道了聲謝,又想起昨夜殷梨亭喝地不省人事,隨口問道:「殷六俠如今可醒了?」

豈料他話音方落,那名紅巾軍竟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眼見莫聲谷擰眉望向自己,他急忙收斂笑容,正色道:「殷六俠一早便醒了。殷夫人說,宋少俠天性純孝,要為六嬸分憂,下河捉魚親自下廚。」

「殷夫人說?」莫聲谷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那紅巾軍的說法,登時明白了過來。如今方進入五月,河水猶冷,青書十有八/九是被六嫂生拉硬拽給拽了過去才是。想到青書大病初癒,奚大夫又耳提面命不能再受寒,莫聲谷當即扔下手巾,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安慶本是龍山鳳水、人傑地靈之地,並有多條河水流經此地,而目前最為靠近義軍紮營之地的一條河名為靈泉河。此時宋青書正在殷夫人的虎視眈眈下不情不願地在解外袍,一邊解一邊又忍不住求情:「六嬸,奚大夫的醒酒藥很管用!」

殷夫人抱著融陽板著臉站在宋青書的身邊,半點沒有讓步的打算,只道:「是藥三分毒,給你六叔做魚湯醒酒正是體現你的孝心!融陽,也等著你這大師兄的手藝呢!」說完,她又換了一張溫柔可親的臉孔低頭逗弄兒子。母子連心,融陽很給面子地辟啪辟啪地連拍巴掌,笑呵呵地等著宋青書跳河。

被點到名的殷梨亭宿醉未醒,眼前這片光影斑駁的河面晃得他頭暈眼花,頭頂上方暖意融融的的朝陽更是將他曬地昏昏欲睡。好在他還少許記得自己終究是宋青書的長輩,只見他用力揉揉雙眼,無奈說道:「媛媛,水太冷,別為難青書了。」

殷夫人卻並不理會丈夫,只轉頭望著宋青書,和藹可親地問:「青書,六嬸是不是為難你了?」

宋青書一陣默然,當即踢開靴子,身體在半空輕輕一躍,便如一條靈活的魚兒一般竄入水中。

這一下水,很久都沒有浮上來,唯有平靜的河面緩緩漾起漣漪,也不知是因為這微風還是因為宋青書在下面游動。莫聲谷趕到時,殷梨亭夫婦三人還在河邊等待。莫聲谷心知宋青書水性極好,卻也並不擔心,只隨口問道:「下去多久了?」

殷梨亭仰頭看了看太陽,答道:「得有一炷香的時間了。」頓了頓,又問。「青書的龜息功大有長進了?」殷梨亭猶記得在武當時,青書在水下待的時間是不超過一炷香的。

莫聲谷聞言不禁皺起眉頭,這段時日青書接連受傷,哪有閒暇修習什麼龜息功?「我下去看看!」他即刻扔下這一句,連外袍也不及解開,便也噗咚一聲跳下水去。

靈泉河河床雖深,河水卻極為清泊,莫聲谷向下游了數丈,便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在他身前不遠處飛梭而過。原來這段時日宋青書因受傷之故多用「九花玉露丸」,氣海的舊傷已大為好轉,是以下水許久也不覺滯悶。水下不能發聲,莫聲谷便急忙划動手腳,追了上去。他方才下水,體力雄強,很快便追上了游在前面的宋青書。他伸手碰碰宋青書的肩頭,做了一個疑惑的表情。

宋青書見到莫聲谷下來尋他,便伸手指了指前方。莫聲谷循著他的手勢向前望去,即刻見到有一條尺餘長的刀鱭慌不擇路地在他眼前四下亂竄,顯然是被宋青書追逐了許久。刀鱭是安慶一帶常見的魚類,肉質鮮美,可能長這麼大的卻也少見。莫聲谷這段時日帶著義軍四處衝殺,三餐只求果腹,哪裡如在皇宮時那般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便是昨夜筵席上,酒雖說喝了不少,菜色卻是普通。想到方才紅巾軍所言宋青書要親自下廚,他也不免有些口涎生津。卻在此時,宋青書用力一揮雙臂蹬開雙腿,便如一支離弦的箭一般破開河水,疾衝了過去。然而水底終究是魚類的天下,這條刀鱭雖說已越游越慢,但眼見宋青書追上,竟忽然一扭身子,狡猾地往左轉向掠出很遠。

宋青書卻並不氣餒,只鼓足氣力繼續緊追不捨。莫聲谷見狀,也急忙加快速度,追上前去。然而莫聲谷的水性遠不如宋青書,竟是很快便被宋青書甩下。此時他們下潛更深,水底的光線已逐漸黯然,轉為一片模糊的幽藍。莫聲谷只覺四周靜謐已極,眼前所見除了再看不清顏色的河水,便只有師侄那道只穿著一件白色中衣的纖長身影。只見他追著那條刀鱭一路劈波斬浪,那矯健的身形,那靈活的腰肢,竟是半點也不輸給這條倒霉的刀鱭。不多久,刀鱭終究力竭,宋青書的身體在水下慢慢滑過一段,眼見刀鱭已在他的一臂之內,便伸出雙手,將這條大魚緊緊地捉在了手上,同時兩腿一蹬,整個人登時浮出了水面。

莫聲谷跟著浮上來,入眼便見離水的刀鱭便猶如被抽去了筋骨,徒勞地以尾鰭不住拍打宋青書的手臂,尾鰭上四散飛濺的水珠如珍珠般灑落,在陽光的折射下發出炫目的光彩。宋青書卻毫不在意,只舉著這條刀鱭在水面大笑。此時正是麗日當空,映得這清澈的河面波光粼粼,猶如自天宮掉落的碎晶浮在了這條河面上。倚著這靈泉河的不遠處,但見青山含黛,春花嬌艷,生意盎然,彷彿這世間萬物都好似在這一刻瞬間靜止,泛著教人心醉神迷的五彩光芒。莫聲谷見宋青書笑容燦爛、神氣清朗,終是忍不住上前揉了揉他的額頭。

偷得浮生半日閒,卻也終究只是偷來的。武當派的五人在河邊饕餮一餐,剛返回營地,入眼便見著明教義軍已在打掃戰場收斂屍骸,準備撤離此地。明教的兩支義軍,紅巾軍已在汴梁站穩腳跟,自然是要返回汴梁徐圖後計;安慶一戰,彌勒宗弟子順利拿下安慶,也要帶隊前往青州重做部署。

眼見張無忌正率明教義軍為戰死的將士焚香祭拜,殷梨亭等人敬他們忠義,便也上前跟著拜了一拜。由來將軍難免陣前亡,大戰之後埋葬澤袍的屍首義軍上下早已做熟做慣,今日這些陣亡的將士由張教主親自一拜已是難得。不想張無忌卻始終神色沉凝,在墳塋前站了許久也不願離去。明教義軍見教主不走自然也不敢隨意散去,隔了許久,只聽得張無忌與立在他身邊的宋青書低聲道:「宋少俠,你熟讀兵書,可知我中原大地千里沃土,究竟有哪一寸土地不曾染上鮮血?」

宋青書被問地只是一愣,許久才緩緩道:「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作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聽聞宋青書居然說出這兩句詩,張無忌不由訝異地望了他一眼,忽而低聲言道:「宋師兄以為這天下大勢如何?」這是第一次,張無忌以天下大勢問宋青書,歷史上濃墨重彩的明教義軍首領以天下大勢問同樣濃墨重彩的武當義軍首領。

這般對答本該振聾發聵青史留名,然而宋青書卻只搖頭道:「我心裡亂得很。如今元軍已現頹勢,驅逐韃虜指日可待,然而或許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宋青書不是張無忌,沒有他那穿越百年的見識閱歷,可他卻已經開始以自己的方式去思考這場戰爭。百年之後,翻開史書,芸芸眾生只見漢蒙之戰將星輩出互競風流,可卻唯有一人能被譽為千古戰神,只因唯有他最終懂得了戰爭的意義,並且始終將這場戰爭牢牢運轉在自己的掌控之內。

以戰止戈,止戈為武!

而張無忌,從來都不曾是將星中的一員,他見宋青書面露疑惑便只微微而笑,輕聲道:「宋師兄果然心存仁厚!」說著,他又扭頭向身邊的范遙言道:「范右使,煩請你盡快做些木牌,寬兩寸長三寸以細繩穿了給眾將士每人發一塊。木牌的正面刻上將士的姓名,背面刻上籍貫,若是他日不幸戰死,身份無法辨認或者屍首無法帶走,也可帶走木牌給他們的家人留個念想。」

張無忌出這主意,范遙不禁雙眼一亮,當即躬身道:「教主仁義!」在范遙的身後,眾多義軍也齊聲喊道:「教主仁義!」

張無忌卻不為所動,只擺手道:「有朝一日天下河清海晏,百姓安居樂業,我明教義軍放馬南山,方是仁義!」說罷,他便負手遠去。

張無忌這般所言,與莫聲谷一同前來祭奠丐幫上下俱是歎息咋舌,只暗自心道:這位張教主好大的雄心壯志!

眼見祭奠告終明教義軍紛紛散去,一眾丐幫弟子便向莫聲谷圍了上來,紛紛向他行禮。此時,參戰的丐幫弟子的屍骸也俱已收斂,是以馮長老施禮之後,便又問起了莫聲谷下一步的打算。此事,莫聲谷早已與宋青書有所商議,當即便道:「便先勞煩馮長老率我幫中弟子返回濠州,待將總壇收拾乾淨,卻是要盡早開一次幫中大會,定下丐幫日後的前程。」如今天下大亂,濠州地處險要,是各方勢力爭奪的磨心。若是丐幫無意起兵,為延續丐幫香火,將總壇遷走卻是成了必然。然而莫聲谷並非獨斷專行之人,心中認定丐幫的前程當由丐幫弟子來定,並非由他一意孤行。

馮長老見莫聲谷神色凝重,心知事關重大也不敢怠慢,急忙肅聲領命,又問道:「幫中兄弟這幾日便要啟程返回丐幫,幫主是不是與我等同行?」

莫聲谷聞言,眉頭不禁一皺,只見他歎息著道:「我是武當弟子,如今機緣巧合任了你們丐幫幫主,總要盡早返回武當稟明家師。」

馮長老心頭一跳,莫聲谷武當七俠的威名天下皆知,他唯恐張三豐不肯放人,忙道:「幫主可要幫中弟子隨行?」丐幫弟子的武功與這名滿天下的張真人相比雖說不值一提,可至少也是人多勢眾。

怎知莫聲谷卻是微微一笑,只道:「我是回武當,又不是去打架。」便是打架,莫聲谷也喜歡單打獨鬥。除了幫師侄打架,他從不要幫手。他見馮長老神情忐忑,便又好言安慰他道,「家師天性豁達,馮長老不必憂心!」

馮長老見莫聲谷說破他心思,也不禁老臉一紅,當即躬身一禮。「如此,丐幫弟子便俱在濠州日夜翹首,盼望幫主早歸!」

好不容易送走了依依不捨的馮長老,又有不少明教義軍前來與莫聲谷/道別。這些將士大都曾隨著宋青書與莫聲谷打過桐城、霍山兩場戰役,也算是同生共死過,十分敬佩他們的武勇。只是因著王保保之故,這兩場戰役之中宋青書一直脾氣火爆性格惡劣極難相處,大伙都有些怕他,是以不怎麼敢上前寒暄,便都聚到了莫聲谷的身邊。武當派中,眾人皆知七師叔生性剛硬鐵面無私,反而是宋師兄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如今眼見他二人在明教義軍中留下的印象反而調了個個,莫聲谷更是不免有些啼笑皆非。

然而見到這些明教義軍,莫聲谷卻是又想起了另一件事,當即拉過宋青書低聲問道:「青書,你答應給韓山童的五千匹戰馬……」

宋青書神色一閃,戲謔地道:「侄兒以為,等韓首領親來向我討債再給不遲!」

韓山童不聽宋青書所言,受困霍山還是靠了宋青書相救,他如何能有這臉面向宋青書討債?思及於此,莫聲谷不禁哭笑不得。他還想說話,轅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只見十餘騎身穿玄色鎧甲的騎兵正向明教義軍的軍營呼嘯而來,他們的人數雖不多可這般疾馳而來陣勢卻是絲毫不亂,好似千軍萬馬一般,這般聲勢卻是連百戰之師紅巾軍也略有不如了。

眼見那十餘騎猶如一支張開的鐵矛般越衝越近,為首的那一人忽然高喝一聲:「宋師兄,太師父有令,武當之事他已悉知,要你即刻啟程返回武當!張無忌,亦須同行!」原來正是馮默之帶著武當義軍趕到了。

莫聲谷忽然發覺自己來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時間似乎是到了夜晚,天空中懸著的一輪明月,清麗皎潔,溫柔嫻雅。此時四周靜謐已極,彷彿是來到了另外的一個世界,沉靜、泰然,幽美。在他的身邊,是平靜而清澈的海水,在月光的鋪陳下泛著幽藍的光芒。維揚夜風穿越萬里,款款而來,輕柔地掀起陣陣漣漪。

莫聲谷心中正覺迷茫,黑暗之中卻有一個白色的身影緩緩依偎了過來,溫暖的人體輕輕地擦過他的皮膚貼在他的身上,便好似青籐纏樹,如此地溫柔和纏綿。莫聲谷本能地伸手抱住那具人體,隔著那層薄薄的紗衣,他只覺掌下的身體光滑而柔韌,充滿了勃勃生機。他雖看不清對方的臉,心裡卻已明白,那便是他心愛之人,他願與其禍福與共,不離不棄。

不多時,莫聲谷隨著對方的糾纏拉扯與其一同緩緩沉入水下,溫暖而舒適海水將他們深深淹沒,他卻並無絲毫惶怕,心中唯有安寧。他們手拉著手,在水下緩緩游動,一起追逐魚兒,一起見識地面上從未曾見過的奇景。莫聲谷是這般地快樂,彷彿天都開了,心胸都開了一般,彷彿只要這麼握著對方的手,便是如魚得水,再無遺憾。

可是,莫聲谷畢竟仍只是一介凡人,他在水下許久終究略感窒悶。然而無需他一言一語,對方便已明白了他的困境,那具溫暖的身體再度貼了上來,與他緊緊相擁,他們的雙唇慢慢地貼在一起。生平第一個吻,莫聲谷無師自通。兩人已是這般親密,他忍不住再度睜開雙眼,想看清對方的臉。幽藍的水波下,那張俊美的面孔清晰地出現在莫聲谷的眼前,是這般的熟悉和親切。莫聲谷心中巨震,霎時一驚而醒,背上爬滿了冷汗。

此時,已是馮默之親率幾名武當弟子與以王鐵山為首的宋青書的親衛隊前來安定傳訊的第三日。有師父一聲令下,他們隨馮默之所率武當義軍返回武當,張無忌也攜周芷若連同明教範遙與韋一笑二人同行。安慶靠近長江,武當派這些年跑船的買賣又做得很是風光,他們便選擇乘船一路沿著長江溯流而上前往武當。

如今正是天色晦明,船艙外脈脈的流水聲靜靜地滑過莫聲谷的耳邊,然而莫聲谷的心中卻好似驚濤駭浪一般。他獨坐在床頭喘息良久,只見一輪紅日在江邊噴薄而起灑下萬丈金光,彷彿這世間的一切醜惡都無所遁形。隨著時間流逝,武當派中數名三代弟子已在甲板上擾攘打鬧,歡笑聲不絕於耳。這其中,師侄宋青書的聲音竟是格外的清晰而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