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書返回武當的那日正值芒種,只見天高雲淡、碧空如洗,武當山下的農戶們正趁著這好天氣搶收小麥。只因今年天公作美小麥長勢喜人,武當派又一貫輕徭薄賦,農戶們縱然忙也忙得開懷。宋青書這些年來掌管武當庶務常在山下行走,不少農戶俱識得他,紛紛上來與他見禮。見到張無忌與他同返武當,竟然還帶了幫手,更有不少老人牽著他的手低聲囑咐:「若在一般人家,你這身份便是長子嫡孫,本該由你繼承家業。武當派雖說是道門,可這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去。宋少俠回來就好,日後可要孝順長輩安守家業,別讓旁人鑽了空子!」
這些老人大都還是至正十一年時武當派收容的第一批黃河災民,宋青書也可說是他們看著長大的。這些年來宋青書為了賑濟災民東奔西走殫精竭慮他們也看在眼裡放在心上,自然是心向宋青書,反而對張無忌十分看不順眼。可他們哪裡知道張無忌等人各個武功了得,縱然他們如何竊竊私語,也早將這些話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
農戶們俱心向著他,宋青書自然感動,只是想到這番話老人們自以為是你知我知,實則人人皆知,卻是不免有些尷尬狼狽,只拱手道:「青書謹記老伯教誨,日後定當孝順長輩,不令他們操心。」
然而他卻不知,范遙與韋一笑二人這一路行來早被武當派的聲勢驚呆,心中況味莫名,哪裡還顧得上笑話他?百姓人人安居樂業,阡陌之間又有少數身穿薄甲的武當義軍來回巡視維持治安,農戶之間若有紛爭也自有武當弟子秉公處置,更有不少滿腹經綸的夫子為垂髻之年的童子講學,農閒時便聞得書聲朗朗。這般景象,與世外桃源又有何異?范遙與韋一笑見此情形,也是暗自敬佩。明教義軍如今已是席捲天下,然而要他們做這水磨功夫,怕也未必及得上武當派。而仔細想來,武當派開始做這些事時,宋青書也不過是十五歲。濟世安民、領兵征伐,他既樣樣了得,也難怪百姓傳言他身負天下之望。
才與那些農戶們話別,武當山上又有不少武當三代弟子下山來迎接,一馬當先跑在最前面的自然是葉輕泉。宋青書這次離家出走一走便是大半年,葉輕泉對他可說是朝思暮想,此時一見宋青書瘦了不少,他愣了一愣,竟直接撲進宋青書的懷中哭著問道:「宋師兄,你病了嗎?怎麼成這樣了?」
葉輕泉這麼一哭,宋青書登時一陣無語,許久才道:「宋師兄這不是有手有腳,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嗎?」
哪知葉輕泉竟冷哼一聲,神色忿忿地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宋師兄這般不在意自己,當真不孝!」
葉輕泉此言一出,宋青書登時目瞪口呆,他身邊的殷梨亭夫婦與莫聲谷三人卻是放聲大笑起來。哪知葉輕泉話音未落,已然手腳並用地要往他身上爬。宋青書下意識地伸手抱住他,無奈嘀咕:「輕泉,你都十三歲……」
「太師父出關後見了不少武當佃戶,細細過問武當派如今的買賣,還看過馮師兄操練義軍。馮師兄奉命來尋你之後,太師父常與宋先生、楊先生、程叔岳相見,也不知說些什麼。一會宋師兄見了太師父,應對的時候可要當心!」葉輕泉雙手攬住宋青書的脖子,飛快地交代過這幾句便從宋青書的身上跳了下來,擰著眉頭續道,「不抱就不抱,滿身的骨頭,我還嫌膈地慌!」說罷,他扮鬼臉重重地哼了一聲,又扭頭跑了。
葉輕泉這幾句話說得又輕又快,除了宋青書竟是誰也沒有聽清。然而殷梨亭夫婦與莫聲谷三人聽葉輕泉所說最後一句,卻是再也笑不出來。
眾人剛一上得武當山,便已見著宋遠橋率武當諸俠已在滴水簷下等候。眼見宋遠橋目光熱切而期盼地望著自己,宋青書心頭一熱,當即搶步上前跪倒在宋遠橋的面前,輕聲道:「爹爹,孩兒回來了!」
宋遠橋方才遠遠一見,便覺分別多時自己的兒子瞧著瘦了不少。此時見宋青書跪倒在自己身前,便急忙伸手托住他的雙臂,更是深覺他掌下的那具身體瘦骨嶙峋份量頗輕。宋青書與他爭執一番後離家出走,宋遠橋本是十分惱火。可此時見了兒子,憑他有滔天怒火也只化為嘴角的一縷歎息,只低聲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宋青書聽宋遠橋音色有異不禁仰頭望住他,半年不見,宋遠橋的頭上已然又添了幾根銀絲,可他看著自己的眼神卻仍是一般溫和慈祥,除了殷殷期盼,再無半分怪罪之意。宋青書的眼眶微微一紅,哽咽道:「多時不見,爹爹清減了。孩兒任性妄為,令爹爹憂心,是孩兒不孝!」
宋遠橋將宋青書自幼撫養長大,如何不知他若是用心要討好人,總能把事情做到最好?然而眼前之人卻終究是他的骨血,如今見他這副自責又痛心的神色,宋遠橋只覺心中既熨帖又痛惜,如何還能計較,用力將他自地上扯起,柔聲歎道:「只要你日後好好的,爹爹就什麼都不求了!」
宋遠橋這般所言,宋青書更是感動,不由握著他的手低聲喊道:「爹爹……」
這對父子這般肉麻,武當派上下早已見慣識慣,唯有張無忌冷眼旁觀卻是不免有些眼熱。然而他亦知所謂天地不全人事有缺,自己既已做出選擇,有些事便再也不能強求。想到此處,他只微微一笑,便上前向俞蓮舟等人見禮,又向他們介紹了周芷若的新身份。
怎知便是張無忌的二叔、三叔、四叔聽聞此消息,竟也不是立即便來恭喜他,而是偷眼去看宋青書。直至見了宋青書與宋遠橋父子二人相談甚歡,似乎對張無忌與周芷若的婚事毫不介懷,這才緩過神來,齊聲道喜。
宋青書見過宋遠橋,又紅著臉向幾位師叔見禮。俞岱巖與張松溪二人見他這副扭捏的模樣只覺心中好笑,他們一向疼愛宋青書,又如何會說重話?唯有生性方正的俞蓮舟板著臉說了一句:「日後可不准這般任性妄為了!」見宋青書乖乖點頭,便也笑了起來。這一笑,卻是比方才恭喜張無忌開懷了許多。
武當諸俠這般表現,張無忌固然是稍有不適,周芷若更是暗自生恨。她這一路行來見武當派上下連同武當的佃戶俱心向著宋青書,分明是離家出走,還這般殷切盼望。她的無忌哥哥幼年失怙顛沛流離,如今憑己之能已是明教教主,身負驅逐韃虜的大業,反而無人在意。
眾人方才滴水簷下聊過一陣,又圍著融陽逗弄了一會,便有道童靈犀前來回稟:張三豐已在紫霄殿內等候,請眾人前往相見。
一行人聞言,當即前往紫霄殿。紫霄殿內,張三豐早已在座,而他的身邊竟還坐著兩人,海內大儒宋濂,與殷夫人的父親程立言。見到張三豐依舊滿面紅光精神叟立,宋青書與張無忌二人俱是心中安慰,急忙上前給他磕頭行禮。融陽年紀還小,便由母親抱著也行了一禮。
張三豐眼見他這三個嫡傳弟子各個平安,心中更是慰藉,只抬著雙手道:「快起來,快起來!」
有張三豐一言,宋青書與張無忌同聲稱是,這便站了起來。殷夫人卻是上前一步,將融陽遞給了張三豐。眼見張三豐逗弄過融陽,張無忌這才又拉著周芷若上前稟告了婚事。張三豐聞言更是高興,只摸著鬍子連聲感歎翠山有後張家香火得繼。
張三豐難得這般鄭重其事地傳召弟子回武當,眾人皆知他必有重大的決定。是以,稍稍敘過舊情,殷夫人便著人將融陽抱了下去,大伙俱恭立在殿下等著張三豐的吩咐。哪知張三豐在這殿內四下一望,竟是忽然一歎,說起了往事。「為師自幼便是孤兒,仍在襁褓中時便被放在了少林寺外,是由恩師覺遠禪師一手撫養長大。少年時恩師過逝,少林派又說我偷學少林武功要拿我治罪。峨嵋派的郭襄女俠憐我孤苦,勸我去投效她的爹爹郭靖郭大俠。我一路行至湖北,意外聽到一對少年夫婦談話,那番話我至今仍記在心頭,她說:『除死無大事,難道非依靠別人不可?男子漢大丈夫,當發憤圖強自立門戶。』所以,便在這武當山落腳,潛心修習恩師傳授的《九陽神功》,為師資質魯鈍,到了四十多歲才練出點眉目來。這山既叫『武當山』,我便開了個門派就叫『武當派』。開山立派後收的第一個弟子便是遠橋。」張三豐天性豁達心下無塵,當著諸位弟子的面將這些前塵往事一一道來,也並不覺尷尬。
眼見張三豐溫和的目光轉向自己,宋遠橋心頭一熱,只上前低喊了一聲:「師父!」他亦是孤兒,被人扔在了武當派外。若非師父撫養長大傳授武功,早已不知身在何方。然而他的經歷比起張三豐,卻已是極為幸運。張三豐少年時覺遠禪師便已身故,他生似浮萍隨風漂泊。那時少林派勢大,指他為少林叛徒,又有何人敢與他結交?他在武當山落腳,住的是山間巖穴,渴飲山泉,饑餐野果,只孜孜不倦地修習武功,終成一代承先啟後、繼往開來的大宗師,只當中究竟經歷了多少艱辛困苦,無人可知。然而他卻天性樂觀、笑口常開,從不以此為苦,更從未對少林派有所怨恨。而宋遠橋雖說雙親無緣,卻有張三豐當他如兒子般照顧,傳他武功教他做人的道理,直至今日。
張三豐溫和地望著宋遠橋,幽幽道:「那時武當派唯有你我師徒二人,去山間捉隻雞也算是一餐果腹。後來又有了蓮舟,遠橋做大師兄,總把雞腿留給蓮舟。你們兄弟和睦,為師心裡高興。」
俞蓮舟也被張三豐這番話勾起了心頭往事,只續道:「大哥心性仁厚,蓮舟那時便想,日後有了師弟也一定要如大哥般照顧他。」
俞岱巖輕聲一歎,只道:「我以為這雞腿便是規矩,四弟來了便又給了他。」
張松溪卻恨恨道:「五弟偏又不領情,非說自己喜歡吃鴨子,讓我換條鴨腿給他!」張松溪此言一出,眾人皆是大笑。不一會,又各個紅了眼眶。
張三豐亦是眼眶泛紅,無聲地念了兩聲「翠山」,隔了一會終是黯然一笑,又道:「為師能有你們這七個弟子,是前世修來的福分。諸弟子中翠山的悟性最佳,本能傳我衣缽,不想……英年早逝。」說著,他抬頭望向張無忌,向他招手道,「無忌,你過來。」
張無忌急忙走上幾步,跪在張三豐的身前,輕聲道:「太師父!」
張三豐憐愛地望住他,伸手輕輕撫摸他的脖頸。「你爹爹唯有你這點骨血,那時你父母雙亡又身受重傷,三代弟子中我最疼你,你可明白?」
「無忌明白!」張無忌當即回道,他並非天生鐵石心腸,此時也已是雙眼發燙。
「如今你傷勢痊癒,又已是明教教主,率領義軍征戰元廷,你能有這般成就,他日我九泉之下見了你爹爹也算有個交代。」張三豐望住他微笑著言道,神色間又是安慰又是欣然。
張無忌卻並無得色,只含淚搖頭道:「太師父何出此言?太師父一定會長命千歲,永享清福!」
哪知張三豐聽聞此言卻是失聲一笑,打趣道:「這世上誰能活上千年不死,豈不成了烏龜王八?無忌,你的資質又在你爹爹之上,如今又習得我武當派太極拳、太極劍兩門武功,將來若能由你執掌武當,定能將武當武功發揚光大!」說到此處,他又望向沉默地立在一旁的宋青書。「然而武當派,早已今非昔比。太師父雖說收了七個弟子,哪怕他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一頓飯有三五隻雞也儘夠了。可如今武當派的聲勢,便是有五萬隻雞也不夠分的。至正十一年,黃河氾濫,青書提議要以行商盈利賑濟災民。眨眼七年過去,這些年來武當收容的百姓已超三十萬,武當每年要做的買賣不下百萬兩,這家大業大,早已不是為師當年隨意尋處破廟掛塊牌匾,便能稱開山立派自立門戶的時候了。這般家業,遠超為師當年心中所想,各方糾葛更加不是遠橋讓出一條雞腿便能擺平的。為師自問無力打點,遠橋,你也不成。」
宋遠橋一陣赧然,當即躬身道:「徒兒無能,有負師父所托。」這段時日以來先是宋青書離家出走,之後又是張無忌被馮默之激走,宋遠橋親手理事方才真正意識到這些年來他的兒子身上的擔子究竟有多重,絕非如他平日裡與自己所說的那般輕描淡寫。
張三豐聞言卻是搖手大笑,只朗聲道:「遠橋,並非是你無能,而是你的兒子太過能幹!」說著,他又向宋青書招手道,「青書……」
宋青書上前兩步,向張三豐躬身一禮,神色平靜地道:「太師父,青書在。」
張三豐含笑望著他,感慨地道:「這些時日以來,太師父常去山下看望百姓,他們對你交口稱讚固然是在太師父意料之中,可最為難能可貴的是他們言談之間說的也總是『咱們武當派』!當年太師父想著若是能救人一命,便是要太師父親自沿街叫賣亦無不可。不想你做的卻比太師父想的更好,是你傾心相待,才使我們與他們成了一家人。青書,你身為武當三代首座,應當明白太師父與你諸位師叔全都意屬你來當這武當掌門?」
宋青書低頭道:「青書明白。」
「這些年來你所作所為不負武當威名,而如今的武當派,早已不再是純粹的武林門派,要擔起這掌門職責也絕非憑一身武藝便能眾望所歸。青書,如今這掌門之位太師父仍然意屬於你,武當派的眾多百姓也意屬於你,你的諸位師叔……」
張三豐話音未落,武當諸俠便已同時上前,齊聲言道:「師父,我等同樣意屬青書!」
眼見張三豐與諸位師叔這般立場堅定心向於他,宋青書不由眼眶一熱,只含淚喊道:「太師父……」
張三豐滿是憐愛地伸手為宋青書拭去眼底淚痕,低聲笑歎:「青書,你自幼便不如你無忌師弟堅毅,遇事總愛哭鬧,不想長大了這毛病還是沒改。都怪你爹爹、還有你諸位師叔把你給寵壞了!」
宋青書被張三豐說得一陣面紅耳熱,隔了一會方不服氣地小聲辯解:「太師父鍾愛無忌師弟,自然看什麼都是他比我好。若是無忌師弟也愛哭,太師父必然更加憐惜上數分!」宋青書自幼便愛與人鬥嘴,便是對著長輩,口舌上也從不吃虧。直至重生一世,方才漸漸改了脾氣。不想今日難得犯病,這話一出口便又把張三豐堵了個正著!
武當諸俠見師父被堵地無話可說,早已暗自竊笑。便是張三豐自己回味了一番宋青書的話,心知他說的確也有理,也是目瞪口呆。唯有宋遠橋著實看不過眼,當即一聲厲喝:「青書,放肆!」
宋遠橋話未說完,張三豐已然不滿地皺眉嗔道:「遠橋,咱們師門一家相親,偏你掃興,事事循規蹈矩……」
宋遠橋聞言面上頓時一陣清白交錯,只哭笑不得地道:「師父,青書如今這般實在是……實在……」
「上樑不正下樑歪!」冷眼旁觀許久的韋一笑終於無奈歎息,他可算是知道為何宋青書有時彬彬有禮儼然名門子弟,有時又驕縱任性無人可以掣肘了。小兒子、大孫子,老爺子的命根子。他們的教主張無忌,比起宋青書終究是差了一層。
【小劇場】
導演:一般熊孩子總會有個熊家長!
韋一笑:導演言之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