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朦朧心意

王保保見宋青書不為所動,一雙濃眉不禁微微一揚,奇道:「為了你七叔尚且甘願屈膝求饒,怎麼為了自己竟不捨得開口?」

王保保猶有閒談的雅興,宋青書卻實無話可說,只閉目受死。王保保見宋青書死到臨頭仍這般強項,雙目便在這刺目的朝陽下微微一瞇,望向宋青書時那冰冷的目光中不自覺地閃過一抹狠戾。隔了一會,王保保斷然令道:「殺了他!」聽王保保這般吩咐,鹿杖客即刻心頭一鬆,當即提起手掌向宋青書的額頭拍落。

宋青書也不再徒勞反抗,只深深吸過一口氣,微微閉上了雙眼。眼見這一掌將要落下取宋青書性命,鹿杖客忽然聽到「嗡」地一聲輕響,他驟然感到有一股凌厲的破空之聲裹挾著一團熱氣向他的面門襲來。鹿杖客本能地將袖袍一甩,一支勁力強橫的火箭即刻被他的衣袖卷落甩在一旁的草叢裡。然而鹿杖客雖將這支火箭甩落,自己的衣袖卻也已被燎去了大片,此時半條胳膊露在外面,瞧著極之狼狽。

只這片刻拖延,這荒涼的村落中又湧來不少海沙幫的弟子,各個手持點燃的火箭搭弓引箭指向了王保保與玄冥二老,為首的一人卻是易天海的妻子梅七娘。王保保一見海沙幫的弟子出現在此便已授意鹿杖客將宋青書擒住,梅七娘卻好似全不認識宋青書一般,只望著王保保厲聲痛斥:「狗韃子,挾持我張幫主家室,要挾我海沙幫助紂為虐,好險惡的用心!今日須留不得你!」

王保保處事果決當機立斷,見他的算計被人識穿,也不多費唇色過問張士誠與其兄弟妻室的下場,只朗聲言道:「朝廷處置叛逆從來都是斬草除根,可沒有江湖上不禍及妻兒的規矩。爾等既敢反叛,便該料知有今日之下場!」

梅七娘聞言卻只是一聲冷笑,滿是嘲諷地言道:「元廷暴虐,韃子皇帝更是昏聵,世子這般忠心也不知你的死訊是否足以令狗皇帝聽聞?」

梅七娘此言一出,王保保竟是勃然變色。隔了一會,他方才回神過來,冷笑著道:「好一張刁毒利口!」他久在軍中,自然知道海沙幫原是宋廷官軍,這些將他們團團圍住的弓箭手絕不容小覷,便又瞥了一眼宋青書。「我的性命你們要取,這武當派未來掌門的性命你們也要一併取了去?」

怎料梅七娘只冷冷地望了宋青書一眼,沉聲言道:「只要將你的狗頭呈到張真人座前,想必他也不會與我幫計較。」

梅七娘話音方落,玄冥二老便已同時冷哼一聲,挺身站到了王保保的身前。雙方正是劍拔弩張,宋青書忽而開口道:「易夫人,海沙幫請我來調處貴幫與丐幫的恩怨,貴幫便是這般恩將仇報?」

哪知梅七娘根本沒把宋青書放在眼裡,只氣哼哼地道:「咱們與丐幫仇深似海,誰要你來多事?你與丐幫幫主莫聲谷本是同門,若是讓你將張幫主與元廷勾結的消息傳了出去,咱們海沙幫如何在江湖上行走?」

宋青書被梅七娘堵地一窒,隔了片刻方才低聲向緊鎖住他咽喉的鹿杖客言道:「鹿杖先生,還請你給我個痛快!」

王保保見梅七娘全然不受要挾,也不知她所言是真是假,一時間竟是愣在當場。眼見日頭逐漸高起,再僵持下去更是自己吃虧,他當即向鹿杖客使了一個眼色。

鹿杖客心領神會,即刻拎起宋青書用力擲向正以火箭指向他們的弓箭手。宋青書重傷在身又被制住穴道,此時被鹿杖客大力擲出竟是毫無反抗之能,眼見宋青書落入海沙幫弓箭手的陣中,將一眾弓箭手的陣型如數打亂,鹿杖客急忙攔腰抱住王保保運起輕功瞬間竄出數丈,幾個轉折之後,三人便已跨上馬背,逃之夭夭。

梅七娘根本無暇過問王保保與玄冥二老的死活,見到宋青書脫困,她即刻衝上前來,扶著宋青書的身體急切地叫道:「青書!」

宋青書吃力地搖搖頭示意自己無礙,只低聲言道:「先救七叔!」說完這句,他心下一鬆,只覺一陣頭暈目眩,登時暈厥了過去。

恍恍惚惚之間,宋青書發覺自己好似回到了武當派。還未上山,便已被人攔在了山腳,不讓他通行。宋青書心中又是詫異又是惶怕,不由高聲質問:「為何不讓我上山?我是武當弟子!為何不讓我回來?」

怎知那守山弟子竟指著他厲聲喝道:「宋青書,你害死七叔,如何還有臉回來?」

宋青書倏然一驚,只覺腳下彷彿突然裂開了一道縫隙,將他陷了下去。隔了半晌,他方才醒過神來,拚命地搖頭試圖解釋:「我沒有!我沒有!我已親手殺了陳友諒!我沒有!」

那名守山弟子卻只神色輕蔑而忿恨地望著他,反詰道:「陳友諒死了,張士誠死了嗎?王保保又有沒有死?你終究害死了七叔!是你害死了七叔!」

「我沒有!我沒有!」宋青書連聲否認。眼前那名守山弟子的臉孔又忽然變成了別人的臉。

是六叔,神色悲痛,放聲痛哭。「青書……青書!你……你何以害死你……你七叔……」

是二叔,面色冷凝,目光如電。「今日替七弟報仇!」

是爹爹,滿頭白髮,形容憔悴,卻仍兀自緊緊握著雙拳恨聲言道:「這等忤逆不孝的畜生,死了乾淨!」

是周芷若,是陳友諒,是張無忌,是圓真,是靜慧,是許許多多他認識或不認識的人,皆神色輕蔑地望著他,語音冷酷地譏諷他。「卑鄙無恥的小人!卑鄙無恥的小人!」

宋青書只覺心頭陣陣窒悶,痛地幾乎要嘔出血來。他失魂落魄地步步後退,只不住地低聲喃喃:「我沒有……我沒有……」他六神無主萬念俱灰,竟忽而橫劍向自己的頸項抹去。

「青書,不要衝動!」卻在此時,有一隻大手緊緊握住了劍刃,那熟悉無比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宋青書急忙轉頭回顧,那個人正是莫聲谷,是七叔!只見他含笑站在自己面前,音色飄渺而溫和地低聲言道:「由憐生愛、由敬生愛,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種。可是,我並不後悔,不後悔這個人是青書,因為他值得。」

宋青書眼眶一熱,瞬間落下淚來。他亦知此事萬萬不可,便是稍稍分神想上一想也是大逆不道。可上一世、這一世,他活了兩輩子,唯有一人說他值得。「七叔……」宋青書依戀地扯住莫聲谷的衣袖,近乎哽咽。

一陣濃霧飄過,眼前的一切又已消失不見。天地蒼莽,只剩下他一人,形單影隻煢煢孑立。宋青書心中一陣驚慌,急忙追上兩步,大喊一聲:「七叔!」

「七叔!」宋青書大叫一聲,瞬間自床鋪上直起身來,額上覆著的一塊猶帶著他體溫的濕帕即刻落入他的懷中。

一直在宋青書身邊陪了一夜,昏昏沉沉睡去的易夫人即刻被這一聲給驚醒了過來。她顧不得害怕,急忙上前扶住宋青書的胳膊,這才發覺他的身體竟一直在微微發顫,彷彿正忍受著無與倫比的苦痛。易夫人將手探上他的額頭,試了試他的體溫,這才關切地言道:「青書,你的傷還未好……」

宋青書卻是充耳不聞,伸手緊緊扣住易夫人的手臂問道:「七叔!我七叔他……」他不敢再問下去,雙目微紅一瞬不瞬地盯住易夫人。

易夫人的手臂被宋青書抓得生疼,她卻並不動聲色,只安撫地輕拍宋青書的手背,柔聲言道:「還活著!一切都好!」

「還活著?」宋青書急忙追問了一句。

「活著!」易夫人直視著宋青書的雙目,斷然回道。

「活著……活著……」宋青書自言自語地重複了兩遍,慢慢牽動嘴角似乎是想做一個「笑」的表情,可嘴角方才勾起,他便又跌回床鋪昏睡了過去。

再度醒來,已是三日之後。事隔三日,海沙幫之所以伏擊丐幫的事早已水落石出。原來元軍攻打蘇州久攻不下,混亂之中,張士誠的家眷卻是落入了王保保的手中。王保保以他家眷的性命相要挾,要他誆來了莫聲谷與宋青書,又在船底鋪滿火藥要炸死他們。張士誠雖說惦念家人安危,可在船艙內的一番談話亦被莫聲谷的胸襟所折服,不願取他性命,便暗地裡命人將火藥大半弄濕,又提前騙走了易天海。大船爆炸之後,這件事便再難隱瞞。易天海大怒之下與張士誠割袍斷義,又率了海沙幫弟子四處尋找莫聲谷與宋青書的下落,終究及時自王保保的手中救下了他們的性命。

而張士誠被擒獲的家眷之中有一個親弟弟張士德卻是武藝高強極有膽識,他見王保保率玄冥二老匆忙離去,便在漏夜連同二哥士義、四弟士信帶著家人自元兵軍營出逃。張士誠眼見家人無恙,而莫聲谷與宋青書俱是重傷,竟是羞愧難當,自縛雙手前來丐幫請罪。海沙幫雖說有心陷害,可終究是王保保陰謀在先;莫聲谷與宋青書二人又是易夫人親自救下,隨行的三名丐幫弟子也是易天海親自救下。如今莫聲谷未醒,丐幫上下雖說氣憤難當,卻也仍強自忍耐按兵不動,只等著莫聲谷醒來後處置這一團亂麻。

宋青書聽易夫人將這些事娓娓道來,望向他的目光又是歉疚又是期盼,哪裡不知她這是希望自己能為張士誠美言幾句?只是兩幫和談之事,若非他大力支持,七叔便不會受傷,宋青書是再不敢自負聰明任意妄為了。他有傷在身,原本應該臥床休養,可聽聞莫聲谷至今未醒,便如何都不肯休息,堅持要去看望莫聲谷。易夫人擰不過他,只好扶著他進了莫聲谷的房間。

莫聲谷後背被炸藥炸傷,奚大夫此時正為他的傷處換藥。宋青書見莫聲谷後背的傷處極深,便是一陣心驚肉跳。眼見上好的金瘡藥方一敷上,他背後的肌肉便不住抽動,眉間緊鎖彷彿痛楚無比,宋青書急忙撲上前扯住了莫聲谷的手腕,疊聲叫道:「七叔!七叔!」

莫聲谷喉間微動,手指虛軟著彷彿要抓牢宋青書,可卻終究沒有醒來。

不多時,奚大夫上好傷藥,又為莫聲谷重新包紮。易夫人眼見宋青書面色蒼白神態萎靡,不由上前低聲勸道:「青書,你七叔一時半刻還醒不了,還是先回去歇息吧!」

哪知宋青書卻只坐在一旁怔怔地望著莫聲谷出神,彷彿易夫人的話他是半個字都不曾聽入耳中。

馮長老原是隨同莫聲谷同去太湖面見張士誠的三位丐幫弟子之一,只因事先被莫聲谷扔出船艙,又及時得易天海相救,他只稍稍受了些輕傷。此時見宋青書失魂落魄地坐在莫聲谷的床頭,想起盟約前他數番告誡防人之心不可無,宋青書卻全不放在心上,不由又氣又恨,只厲聲怒斥:「早說了知人知面不知心,若非是你狂妄自大,幫主如何會受這番劫難?」

陪在一旁的傳功長老徐長老也跟著幫腔。「火藥不詳,絕我等武人生路!要你毀了你不肯,如今,這火藥的滋味好受嗎?」

馮長老與徐長老皆與宋青書相識許久,深知他聰明伶俐口齒靈便,兩人罵完便已等著宋青書反駁。哪知這一回,宋青書卻只望著莫聲谷沉默不語。隔了一會,他眼眶一紅,竟無聲地落下淚來。

宋青書雖說愛哭,可又極好面子,久在江湖行走從來堅忍,半點都不願讓人小瞧了去。馮、徐兩位長老與他相識以來幾曾見過他這般失態?二人登時驚地目瞪口呆手足無措,仿如白日見鬼一般死死瞪著宋青書,肚裡早已準備好的一番斥責又哪裡還能出口?

易夫人見宋青書面色隱隱泛青,身體一陣陣地發顫,竟是連坐都坐不穩了,便急忙上前來扶他。「青書,聽話!跟師娘回去休息!」

易夫人話音方落,宋青書竟撲上前,緊緊抓住了莫聲谷的手掌,搖頭哭道:「我不走!是我害了七叔,不見到他醒來,我不走!」

「青書!」易夫人見宋青書幾乎要崩潰痛哭,心中更是又急切又心疼。莫聲谷有傷在身,易夫人不敢動他,只得伸手去扯宋青書的手腕。

哪知同樣身體虛弱的宋青書竟不知是從哪生出一股巨力來,雙手十指只牢牢地扣著莫聲谷的手腕,連聲哭鬧:「我不走!我不走!」他一番掙扎,雙腕上被自己咬開的傷處重又開裂,汩汩流出的鮮血很快便浸透了裹傷的布條。

易夫人見狀更是焦急,不由驚叫一聲:「青書!」她這一聲的餘音猶在,宋青書卻忽然失去知覺倒了下去。原來是馮長老看不過眼,趕上前來一掌劈暈了宋青書。

宋青書的傷口崩裂,剛離開不久的奚大夫又被徐長老領了回來,為他重新上藥包紮。換過藥,裹上乾淨的布條,奚大夫摸著鬍鬚歎道:「這咬傷的傷口本就極難癒合,照料的時候更要格外精心!」說著,他又面露不忍地搖頭歎息。「這位宋少俠,心可夠狠的!」

奚大夫這一聲感歎,只將馮、徐二位長老聽地面色數變,心中五味陳雜不可辨數。然而轉念一想,宋青書咬傷自己、與玄冥二老一番苦鬥皆是為了相救莫聲谷,他待莫聲谷這般孝義,所謂投桃報李,卻也難怪莫聲谷待他也是極為不同了。

【小劇場】

丐幫弟子:宋青書待我們幫主孝義,難怪我們幫主處處待他好啊!

導演:江湖人啊!too young,too simple,sometimes na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