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聲谷在第二日清醒了過來,他正值壯年身強體健,雖說只是剛醒,這精神卻也不錯。醒來時睜眼便見著宋青書好端端地坐在自己身前,雙目一瞬不瞬地望著自己,莫聲谷亦是心頭一鬆,忍不住舉起手臂想去撫摸他的面頰。怎知手臂方才伸到半途,他的眉心忽而一擰,彷彿是想起了什麼,這手掌便只落在了宋青書的肩頭。莫聲谷江湖跑老,一眼便知宋青書這般氣色必定也是有傷在身,當下吩咐道:「七叔無事,你回去好好歇息!」說著,拍拍他的肩頭,又把手收了回去。
宋青書方才一見莫聲谷皺眉便已勃然變色,此時聽聞莫聲谷開口便要趕他走,全身竟是止不住地簌簌發顫,許久方艱難地自咽喉間擠出一聲:「七叔……」
宋青書神色淒然,莫聲谷卻是不為所動,只轉頭向易夫人言道:「大嫂,這幾日勞煩你照料青書了。」
易夫人一聽莫聲谷還認她這個大嫂,心上便是一喜,當下笑道:「這算什麼!」走上前來攙扶宋青書。
宋青書面色慘白,死死地望了莫聲谷半晌,忽然又叫了一聲:「七叔!」
莫聲谷只在心中無聲一歎,閉上雙目轉過臉去,向宋青書揮了揮手。「去罷!」
正立在一旁等著給莫聲谷把脈的奚大夫不明就裡,只當莫聲谷是因海沙幫之事對宋青書有所遷怒,見易夫人陪同宋青書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他終是忍不住勸道:「幫主,令侄雖說年幼識淺,可終究事你至孝……」
他話未說完,莫聲谷便已無力地擺手,低聲言道:「我不是為了這個。」
奚大夫與莫聲谷相識已久,深知他行事光明磊落說話擲地有聲,此刻這般猶豫糾結,哪裡像是說真話的模樣。當下神色間便有些不認同,不由小聲低估了一句。「他為了救你,自己咬傷了經脈餵你飲血呢……」
奚大夫此言一出,莫聲谷即刻變色,急忙捉著奚大夫的胳膊厲聲喝問:「怎麼回事?」
奚大夫既然起了頭,自然是不怕他問,就怕他不問,當下取過兩人的脈案仔仔細細地與莫聲谷分說起來。聽聞王保保帶著玄冥二老在蘇州郊外現身,若非易夫人帶海沙幫弟子及時趕至,宋青書幾乎連命都丟了去。莫聲谷不禁半晌無言,許久方才低聲問道:「他受的那一掌……」
奚大夫見莫聲谷態度鬆動,當下笑著安撫他道:「幫主勿憂,並非玄冥神掌。」
怎知莫聲谷卻仍是眉間緊鎖,只道:「玄冥二老的內功已臻化境,便不是玄冥神掌亦不可小覷。青書的氣海又……」說到此處,他不由神色一頓,忽然問道,「奚大夫,這九花玉露丸的配方……」九花玉露丸用藥上乘,丐幫又不甚富裕,若能拿來配方令武當派自行配製給宋青書所用自然是再好不過。
奚大夫心領神會,即刻笑道:「自然全憑幫主吩咐!」
莫聲谷開天闢地頭一遭為了私心向丐幫索取密而不傳的貴重藥方,心中又是羞愧又是赧然,只低聲擔保:「此藥只為青書所用,武當派絕不會將這藥方傳出。」
哪知這一回,奚大夫卻是搖頭反駁。「幫主拘泥了。九花玉露丸藥效難得,今方亂世,正是它有用於天下的時候!」
奚大夫這般所言,莫聲谷不由又是一怔,只捫心自問:我可曾因私心對人對事矯枉過正?然而轉念一想宋青書,想到自己對師侄那見不得人的心意,他又是無力一歎,狠下心腸,寧可矯枉過正,也不可行差踏錯!
待莫聲谷有餘力處置張士誠一事,卻是又隔了三日。見到數日前還與他平起平坐把酒言歡的海沙幫幫主如今披髮跣足跪在自己的面前請罪,莫聲谷滿心不是滋味。張士誠的弟弟張士德此時正陪在兄長身側,見一向驕傲自重的兄長這般低聲下氣地負荊請罪,不由怒道:「我大哥已事先命人將火藥打濕,你又沒死,還待如何?」
張士德話才說完,張士誠已然一聲怒喝:「三弟,住口!」
張士德頗有才具膽識,極受張士誠賞識愛重,何曾見過這般疾言厲色,竟是當即一愣,許久方才失聲叫道:「大哥!」
張士誠卻已扭頭不再望他一眼,只向莫聲谷低聲言道:「莫幫主,那日你我太湖會盟,你的胸襟膽魄在下欽慕不已。多年來,海沙幫上下一心矢志抗元,我身為幫主反而與元人勾結,害我漢人英雄的性命,的確萬死難辭其疚!只是這兄弟妻兒被擒命在旦夕的苦楚,著實摧肝斷腸,我死便死,還請你饒過我家人的性命。」
張士誠本是海沙幫幫主,即便做出與王保保勾結的事來也是情非得已,他又懸崖勒馬負荊請罪,海沙幫上下如何會眼睜睜地看著他被丐幫幫主殺死?想到此節,冷眼旁觀的宋青書眉心便是一動,即刻意識到張士誠這般作態乃是一招以退為進、重新收攬海沙幫人心的絕妙好棋。
果然,張士誠話音方落,原本已與他割袍斷義的易天海便再也忍耐不住地挺身而出,拱手向莫聲谷求情道:「莫兄弟,我知道咱們海沙幫萬般對你不起,只是……只是……」他生性豪烈昭昭可見日月,此時左右為難竟乾脆跪倒在地。「還請你饒過我幫幫主的性命!」
莫聲谷與易天海識英雄重英雄,如何能受他一跪,急忙上前將他扶起,決然道:「易大哥,你重情重義,小弟一向仰慕你為人,自然是要以你為范!」說著,他便伸手扯斷了縛著張士誠雙臂的麻繩,輕聲言道,「張幫主,請起。」
張士誠自縛的麻繩足有兩指粗細,如今眼見莫聲谷雖說重傷在身,可隨意一扯,這條麻繩便如絲線般斷裂,張士誠不由暗自心驚。聽聞莫聲谷這般輕易便饒了他,他不禁難以置信地抬頭。「莫幫主?」
莫聲谷亦伸手將他扶起,沉聲道:「莫某初出江湖,便曾聽聞海沙幫安撫百姓矢志抗元的俠名。張幫主,如今天下離亂,你我身為一幫之主不可拘泥於兩幫之間的恩怨情仇,而應放眼天下以黎民百姓為重!」說到此處,他不由又瞥了一眼易天海,忍不住補上一句。「張幫主,血緣至親的家眷固然要緊,與你肝膽相照的兄弟手足也請好自珍惜!」
聽聞莫聲谷這番推心置腹的囑咐,張士誠固然是滿面愧色,易天海更是感慨萬千。他並非愚魯之人,輕易就被張士誠的花言巧語所騙,只是張士誠在海沙幫多年雖說心量略狹,卻並無過犯。他又能安撫百姓穩固江蘇局勢,為百姓為義氣,易天海都要相助於他。
宋青書見狀卻是忍不住微微一歎,他所能料見的一切,七叔早已心知肚明,他心中是既高興又悵然。高興七叔再不是往日那個粗心大意的魯莽漢子,悵然七叔既能獨當一面,又要他何用?
然而莫聲谷這般氣度雖說折服了海沙幫與張士誠,可丐幫弟子卻仍兀自忿忿不平。馮長老心知他們這位幫主生性疏朗,有些細枝末節卻要他來補足,當即上前一步問道:「張幫主,當日約定兩幫和談是貴幫首倡,延請武當派居中調解也是貴幫之意,最後在大船上暗藏火藥又派水鬼伏擊的還是貴幫。我幫幫主大人大量為天下大義不與爾等計較,貴幫便沒有什麼表示?」
馮長老這番話也是題中應有之意,張士誠卻也並不意外,只低聲言道:「當年易兄弟與莫幫主在安慶相約以他日兩幫對天下百姓的功勞定奪誰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幫,如今我海沙幫上下甘拜下風,這天下第一幫丐幫名至實歸,我等心服口服!」
張士誠這般所言丐幫上下自然是目露喜色,自覺揚眉吐氣。怎知莫聲谷卻在此時放聲大笑,朗聲回道:「張幫主,這所謂的『天下第一』之爭原是笑談,張幫主不必放在心上。」不等張士誠有所表示,他的目光又忽而一掃沉默地立在一旁的宋青書,斟酌著道。「卻是兩幫和談之前,武當派的宋少俠曾有建言,張幫主不妨聽上一聽。取地圖來!」
莫聲谷忽然要看地圖,海沙幫與丐幫弟子俱是一怔,不明他心中打算。然而他是幫主,一聲令下自然是無有不從,很快便有丐幫弟子將地圖取來擺在案上。莫聲谷指著地圖言道:「如今海沙幫控制了江蘇,丐幫控制了浙江,南方一帶元兵的勢力不強,若是兩幫合力拿下福建、兩廣,這海上便是我漢人的天下。屆時陸上可徐圖山東、河北,若走海路兵鋒甚而可直指大都,恢復漢室指日可待!」
莫聲谷話音方落,易天海便已大聲喝彩,易夫人也不禁輕拍宋青書的手背以示誇讚。莫聲谷卻仍舊不動聲色,目光牢牢盯住張士誠不放。張士德見兄長神色不定,卻始終不發一言,當下忍不住高聲問道:「兩幫合作,以誰為尊?」
張士誠見張士德仍舊糾纏於與丐幫的高下之分,當即一聲怒喝:「三弟!」又轉向莫聲谷,躬身一禮。「莫幫主這般大仁大義,士誠還有什麼話可說,日後海沙幫上下聽憑丐幫驅策,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哪知莫聲谷卻扶著張士誠的手道:「張幫主,論海上的本事、論戰陣的能耐,本是海沙幫比我幫更優,你我既然精誠合作,同為驅逐韃虜救世濟民,又何分什麼高下尊卑?聲谷只願你我捐棄前嫌同心協力,將兩幫往日恩怨拋諸腦後,誰若再為了私人恩怨影響大局,我莫聲谷饒得了他,這天下大義也饒不了他!」
莫聲谷話音一落,在場的丐幫弟子便已跪倒在地,齊聲應道:「謹遵幫主號令,捐棄前嫌救世濟民!」有不少海沙幫弟子折服於莫聲谷的胸襟俠義,此時竟也跪倒在地與丐幫弟子同聲呼喊。這喊聲排山倒海震天動地,就在這心悅誠服忠誠擁戴的場面下,日後威震天下的蘇浙義軍正式成型。
莫聲谷這般器量才具,張士誠這一回才是真沒什麼話可說。只見他面色倏忽數變,忽然一聲歎息:「莫幫主光明磊落,胸襟眼界遠非士誠所及,士誠……服了!」說著,他又轉向易天海歎道,「易兄弟,往日你多番勸誡,我卻從不放在心上。如今烈火現真金,這海沙幫幫主之位,原該歸屬於你。」
易天海聞言,登時一驚,只推心置腹地向張士誠言道:「幫主,天海生性粗疏,不是當幫主的料。如今江蘇一帶百姓人人安泰,原是幫主的功勞。海沙幫若無幫主坐鎮,早已是一盤散沙。日後咱們組建義軍抗擊元廷,天海只願為一馬前卒足矣!」
張士誠笑著拍了拍易天海與張士德二人的肩頭,滿心滿眼的欣慰與自豪。「你與士德皆是有才幹膽識之人,是我的左膀右臂,來日咱們放眼天下,我這幫主的胸襟也要試著歷練。」
易天海對張士誠最有怨言的便是這一條,如今見張士誠真心悔過反省,他還有什麼不滿,當即笑道:「大哥能有這番心意,小弟便放心了。日後咱們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宋青書冷眼旁觀,忽然低聲問了一句:「師娘,你可信你們幫主所言?」
易夫人眉頭一皺,不由輕聲歎道:「我信他真心,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說到此處,她又是一聲歎息,不等宋青書回話便已自行開解。「豈能盡如人意,日後咱們同心協力趕走韃子方是頭等要務。其他的,能忍便忍罷。」
丐幫與海沙幫達成協議,送走張士誠與海沙幫弟子,莫聲谷便已十分疲累,由丐幫弟子扶著回房準備歇息。宋青書幾日不曾見他一面,眼見莫聲谷要走,當即搶上前來叫道:「七叔!」
莫聲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言道:「丐幫與海沙幫化干戈為玉帛,你此行也算功德圓滿。早日養好傷,我令人送你回武當。」
宋青書聞言直如晴天霹靂一般,面色蒼白半晌無言。隔了許久,他方才艱難地問道:「七叔,你要趕我走?」
莫聲谷見宋青書神情慘淡形容憔悴不由陣陣心疼,他不忍多看,唯恐自己只是片刻遲疑便要改了心意,即刻轉頭向易天海言道:「易大哥,青書的佩劍『含光』失落太湖,此劍原是我大哥親賜,劍在人在,勞煩易大哥著人找尋。」莫聲谷深知以宋青書的秉性,他若不在身旁,丐幫弟子絕然管不住他,又加上一句。「青書有傷在身,這丐幫之中又多是男子不夠細心,小弟斗膽還請大嫂多留一陣。」
莫聲谷與宋青書之間的情形這般詭異,易天海是早有耳聞,如今眼見莫聲谷待宋青書處處細緻周到,卻又刻意與他生分,更是猶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他心知妻子七竅玲瓏,當即給她使了一個眼色,便向莫聲谷笑道:「青書是我徒兒,師娘來照顧他卻也應當!尋劍之事包在我身上!」
【小劇場】
含光:TMD,總算有人記得我了!小爺不幹了!小爺要離家出走,尋找新劍生!
青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