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九年一開春,鄂湘兩地便迎來一場極為猛烈的倒春寒,武當山下的農戶俱受了不少的損失。春分當日,天色陰沉,不多時竟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雪珠。宋青書蹲在地上隨手撥弄著一株凍死的小麥,又捻了一把冰冷濕潤的泥土,無聲地歎了口氣,起身言道:「這場春寒怕是仍要持續數日,命人盡快傳話請百姓們不要急著補種糧食,等氣候會暖再種不遲,秋時徵糧將酌情減征一成。如今正是青黃不接,吩咐下去,武當派將開倉放糧,若是家裡一時不趁手,可至各地糧倉領取糧食暫渡難關。如有富戶甘願募糧,武當派必然記他大大一功,家中各項稅費勞役亦可酌情減免。武當治下糧商不得趁機哄抬糧價囤積居奇,若是有人膽敢發這橫財,立斬不饒!」
宋青書的命令一條條布下,他身邊早有武當三代弟子記錄在案吩咐執行。此時亦有不少農戶正圍在宋青書身側等他的決定,聽他這般安排體諒農戶頓時鬆了口氣,連聲稱謝。宋青書卻只笑著擺擺手,顯然不以為意。眼見宋青書好言好語地將一眾農戶勸走,跟在宋青書身後的唐劍麟終於上前一步,低聲道:「宋師兄,今年這場春寒聲勢浩大,義軍那頭……還有明教……」
宋青書聞言便是輕聲一歎,自去年年末以來明教義軍及武當義軍與元廷頻頻交手,前方將士以命相搏,後方最要緊的便是錢糧二字。「蘇杭本是魚米之鄉,我會盡快修書一封,請七叔相助。只是如今這蘇浙義軍方才成型,只怕……」想到此處,他又不禁皺著眉峰微微搖頭。「不若與海外色目人交易,天下如此之大,總有地方有糧。」
「不行!糧食儲藏不易,色目人並非好相與,定要坐地起價。」怎知宋青書話音方落,唐劍麟便已直言反駁。
宋青書卻只洒然一笑,滿是無所謂地言道:「他開價多少,應下便是。黃白之物,總比人命便宜些。」頓了頓,便又道。「這次春寒怕是仍有不少災民會來依附武當,總要想法安置他們。不若以工代賑,修繕水利開闢官道採礦冶鐵,早些將這功夫做了,來年也可方便些。」
宋青書這般所言,唐劍麟不由默然。當年宋青書領著武當派蹈海行商,那是一文錢也要扳成兩半花的性子,嘔心瀝血方才掙下這等家業。可為了支援義軍賑濟災民他卻從來都是花錢如流水,從不吝惜。宋青書這般心懷天下萬民,怎能不教唐劍麟感佩,當即建言:「宋師兄,何不命人深入蒙古,就糧於敵?」說著,他單膝跪倒大聲言道。「劍麟不才,願為先鋒!」
唐劍麟「就糧於敵」這四個字說地簡單,宋青書卻又哪裡不知這裡面的血與火?登時蹙眉搖頭,只是不肯。「太過弄險!」唐劍麟還想再勸,宋青書卻已伸手將他扶起,拍著他的肩頭安撫道。「切莫心急,還不到這個時候。況且,若當真要走這一步,也是我為先鋒。」
唐劍麟聽他這般所言,即刻微一挑眉,剛想出言反駁一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見宋青書神色平和泰然,便又諾諾地把話嚥了回去。宋青書自丐幫歸來之後心思漸沉威勢日盛,他行事又有章法,在武當派的地位已是不可動搖,一眾武當弟子對他又敬又畏,卻是有些不敢與他玩笑了。可見宋青書出來許久,肩頭俱已被紛飛的雪花打濕,唐劍麟卻仍是忍不住嗔道:「宋師兄方才病癒不久,怎麼出行也不帶把傘?」說著,順手便搶過了身邊同門手中竹傘撐在宋青書的頭頂。
宋青書聽他這麼說,卻是一愣。他自杭州歸來忙於武當庶務的確曾小病了幾日,連爹爹也不以為意,而且如今早已痊癒,老虎也打得死幾隻,這所謂的「病癒不久」也不知是從何說起。他也知這是唐劍麟與他親厚,不由笑道:「哪有這般嬌弱,一點小雪也淋不得了麼?」
怎知唐劍麟卻只氣咻咻地望著他,見他神色鎮定毫無破綻,不由更是惱火,當下湊到他耳邊低聲言道:「宋師兄在杭州時的脈案還在我手上,七師叔既有交代,宋師兄還是別令我為難了。否則,這脈案……」
宋青書啞然失笑,只歎道:「算我怕了你了!」說著,便轉頭向山上行去。
唐劍麟見他回山,也急忙跟上。宋青書曾大病一場的消息,唐劍麟還是在上個月跑船經過杭州見了莫聲谷方才得知。只是他知道的時候便已是事過境遷,宋青書又以太師父與武當諸俠做借口,說是不欲他們憂心,他也不得不依從。然而在那之後,唐劍麟幾次建言要薛大夫上山為宋青書把脈偏又給他繞了過去,唐劍麟也只好多盯他幾日,看看他是否當真痊癒。
唐劍麟心中有事神思不屬,這一路跟著宋青書上山只覺這條平日裡早就走慣的山路今日分外辛苦,時不時地竟要宋青書回頭來拉他一把。待宋青書回頭來拉他第三回,忽然微微一笑,低聲道:「唐師弟,跟緊了!」話音未落,身影已飄出丈餘。
唐劍麟見宋青書有心試他武功,亦起了爭勝之心,只一路緊追不捨。不多時,兩人先後掠過真武大殿與紫霄宮,一路奔上金頂。金頂之上朔風凜冽,雪花飛舞,猶如仙境,宋青書便在這山巔雲海卓然而立,負著雙手氣定神閒望住他,笑吟吟地道:「唐師弟,輕功見長啊!」
比宋青書晚到了半盞茶的唐劍麟喘過一陣方才聚起氣力扭頭回望,原本跟在他身後的兩名後進師門的三代弟子早已不見蹤影,想必還在半山腰辛苦。再看看這時辰,這次上山卻是比平日裡花費的時間少了一半多。宋青書露這一手,唐劍麟哪裡還有不明白的,當下苦笑著道:「宋師兄武功這般精進,當真可喜可賀。」不過是一年之前,唐劍麟自認雖不是宋青書的對手,可至少還能在他手下撐過百招。不想只是一年之後,宋青書不但劍法突飛猛進,內力也已這般深厚。若是所料不錯,宋青書的氣海已大有好轉,臨陣對敵只怕大師伯也無必勝的把握了。
宋青書也不自得,只微笑著道:「唐師弟還是快些罷,遲了就錯過飯時了!」說著,他竟不理唐劍麟,逕自運起梯雲縱輕功,向山下奔去。
被宋青書扔在山頂的唐劍麟怔愣半晌,方才大罵著「無恥」、「狡猾」,又哀歎「怎麼有這麼個師兄,當真命苦!」,跟著追了下去。
午膳之後不久,山下竟來了一名送信上武當的少林弟子。那送信的小和尚不過是十六七歲的年紀,見過宋遠橋與宋青書,便將書信遞給了宋青書,口中言道:「少林派得了謝遜,不敢擅專,將在端陽佳節召開『屠獅大會』公審謝遜,特來相請武當派光降。」他口中雖謙遜,神色間顯然是大為得意。
宋青書神色一頓,只在心中暗道:終於來了!這便接過書信,遞給了宋遠橋。
趙敏將謝遜送往少林一事早已哄傳武林,這數月來張無忌率明教總壇弟子一路為謝遜保駕護航,不知殺退了多少欲取謝遜性命欲求屠龍刀的武林中人。少林派雖也一路護住謝遜的性命,卻也同樣不願張無忌將人劫走,這屠獅大會的消息數月之前便已放出。直至今日,終於萬事俱備。
張無忌為了相救謝遜,這幾個月來將黑白兩道的武林中人得罪了大半。宋遠橋憂心張無忌,見少林派前來相請當即問道:「不知貴派辦這『屠獅大會』是什麼章程?」
這小和尚只是送信之人,又哪裡答得上來,只道待武當派蒞臨少林一切便知分曉,說罷便告辭而去。宋遠橋心知事關重大,也不敢怠慢忙帶了書信去見張三豐。
紫霄殿內,少林派的書信在張三豐與武當諸俠手中傳閱一番之後終於落在了宋青書之手。少林派的這封書信寫得四平八穩並無任何不妥之處,署名則是少林主持空聞禪師。見到空聞的落款,宋青書不由一陣沉吟,他還記得上一世時這屠獅大會乃是由空聞的師弟空智主持,而空聞禪師本人則有病在身始終不曾出面。如今方是二月,端陽節卻是在五月,莫非空聞禪師正是在這個時候病了?空聞禪師的一身武功早已傲視群雄,風寒不侵,縱有疾病,也不致久久不愈,究竟是什麼病情這般凶險以至屠獅大會這等大事也不能露面?
宋青書正想地入神,不防張三豐已在座首問他意見。宋青書被宋遠橋扯了一把才纔回過神來,急忙起身答道:「太師父,無論少林召開這『屠獅大會』是何緣由,怕也由不得我們不露面。即便謝遜惡貫滿盈萬死難贖,他也總是五叔的義兄無忌的義父,武當派斷沒有置身事外的道理。更何況,謝遜的大仇人正是少林弟子圓真,這少林的立場值得商榷。」
宋青書話音方落,殷梨亭便已拍案叫好。「正是這個理!謝遜惹下的血債咱們不能護短,可旁人欠他的血債咱們也不能不理!否則,如何對得起九泉之下的五哥?」
張三豐眼見幾個弟子一同點頭附和,亦是微微一笑,當下便道:「如此,蓮舟、梨亭、青書,你們三人走這一趟罷。」宋青書自杭州歸來,劍法大有精進,已得張三豐真傳。撇開內功不論,張三豐甚至敢稱一句:宋青書的劍法已是登臨絕頂,一覽眾山小。而如今,宋青書也不過是二十多歲的年紀。能夠調/教出這麼一個得意徒孫,饒是張三豐生來淡泊,也忍不住想顯擺顯擺。
俞岱巖傷癒之後便不在江湖行走,張松溪近日自行參悟了一套拳法正到了關鍵的時候,宋青書遠行武當庶務還要宋遠橋打理,張三豐這般安排本是合情合理。俞蓮舟與殷梨亭同時起身稱是,卻是宋青書眉心一跳,忽然言道:「太師父,青書不想去。」
宋青書此言一出,張三豐與武當諸俠相顧愕然。張三豐心知宋青書絕不是畏懼怕事之人,當即問道:「這是何意?」
宋青書眉頭微蹙,只低聲言道:「太師父,我在想無忌這一路護送謝遜去少林,武林震動,可這段時日裡王保保與趙敏這兩兄妹又在做什麼?青書只怕這次的屠獅大會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宋青書這般所言,武當諸俠同時一驚,異口同聲地喊道:「義軍!」
宋青書神色凝重地微微點頭,續道:「如今為了謝遜,六大派定然也如我武當一般派出不少高手前往少林。王保保自然是劍指明教與武當義軍,而趙敏則意在中原武林正道。」
「竟然又是一次光明頂!」俞蓮舟不由輕聲一歎,這趙敏的手段並非深不可測,至少青書兩次都識破了她的詭計。偏偏趙敏兩回算計的都是人心,教人明知是計,也不得不心甘情願落入轂中。
宋青書輕輕一笑,朗聲道:「是以,青書想,與其受她擺佈不如跳出棋局,旁觀者清。」
武當諸俠沉吟了一陣俱是點頭認同,唯有張三豐反而搖頭道:「青書,這一回你可算是百密一疏,莫非忘了田忌賽馬之事?」
宋青書驀地一驚,登時明白了過來。元廷與義軍幾番交手都不曾佔到什麼便宜,王保保若是趁著少林召開這屠獅大會以大軍圍攻少林寺,殺幾個武林中人不算功勞,拿到屠龍刀也是一文不值。可若能殺了張無忌,明教群龍無首必然各個要爭這教主位,明教義軍的大好形勢也就蕩然無存了。「還請太師父修書一封,請無忌不要……」宋青書急忙言道,只是話才說了半截,便又愣愣地住口。謝遜是張無忌的義父,張無忌待他情深意重,如何會因為顧忌自身安危不去相救?這幾個月來伏擊謝遜的人去了一波又一波,當真各個只是為了謝遜與屠龍刀?
張三豐此時也是撫鬚一歎,只道:「無忌性子堅毅,也不知是像了誰。……我中原武林正道之中,唯有青書你識得兵法。今次的危機不在義軍,乃在少林。」
宋青書心下一沉,忍不住緊緊閉上雙目。他想說這次的倒春寒來勢洶洶,他是分/身乏術;他想說馮默之的用兵之能不在他之下,可遣馮默之走這一趟;他想說丐幫前任幫主史火龍正是死在圓真手上,丐幫弟子必然要借這機會上少林討個公道,那時他就會見到七叔。可七叔卻是絕不肯再見他……然而最終,宋青書卻仍舊不露半點聲色馬腳,只沉聲應道:「青書領命,赴湯蹈火定不負太師父所托!」
【小劇場】
張三豐:青書,莫非忘了田忌賽馬之事?
王保保:誰是中駟?
五大派:誰是下駟?!
導演:真正的黑,那是純天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