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決定要去少林參與這屠獅大會,宋遠橋自然是要對兒子耳提面命一番,既不可失了武當顏面又不可自負武功目中無人。這類似的囑咐宋青書早已聽慣,當下唯唯而應,神色間平靜坦然並無半分自得驕縱。卻是宋遠橋想起宋青書這段時日以來武功的精進,遙想屠獅大會上若有機會一展身手,人人艷羨他教出這麼一個武功了得的好兒子,饒是他為人低調謙遜也不免暗中得意。「這九花玉露丸的功效的確了得,丐幫與圓真仇深似海,想來定要是去的。待見了你七叔,可要好好謝他一謝。」
提起莫聲谷,宋青書的神色不由一頓,但未曾為宋遠橋發覺便已掩飾過去,只躬身回道:「如今孩兒的氣海大有好轉,便是沒有爹爹的吩咐,孩兒也時刻記著七叔的恩情。」
宋遠橋亦知他們叔侄二人情義深厚,不過白吩咐一句,當下拍拍宋青書的肩頭言道:「待見了你七叔,要他今年中秋回來與師父團聚。他去年沒回來,你太師父嘴上不提,心中實為牽掛。」
新春佳節,莫聲谷借口丐幫事務繁多不曾返回武當與師門團聚,而真正的原因宋青書卻是心知肚明。這件事,他心中早有成算不覺為難,當下應道:「孩兒定會轉達爹爹的吩咐。」待今年中秋,他尋個借口離開師門,想必七叔就會回來了。七叔對他再無情意,自然不會自覺愧對武當。日後只要他遠遠避開,以七叔的秉性也不會與他這等小人計較。有朝一日這武當掌門之位有更好的人選,他順勢離開武當也就各歸各位了。
見過宋遠橋,宋青書正準備下山將一應事務佈置一番,俞岱巖的隨侍道童清風又來相請。宋青書心知俞岱巖為的必然仍是七叔之事,他不欲俞岱巖憂心,也就爽快地隨清風去了齋堂。怎知叔侄二人相見,俞岱巖一不問屠獅大會二不問莫聲谷,卻是擺出了棋盤說是得了一局絕妙珍瓏,要宋青書陪他手談。
宋青書心中詫異,可見俞岱巖神神秘秘也就不再多問,只低頭去看那局珍瓏。圍棋之道本是兵法之道,宋青書自幼學棋又尤善兵法,陪著俞岱巖破解的殘局棋譜不知繁幾,可眼前這局珍瓏卻也是生平首見。尋常珍瓏少則十餘子,多者也不過四五十子,但這一局卻有二百餘子,一盤棋已近完局。宋青書凝神瞧了一陣,只覺這盤棋中劫中有劫花五聚六,棋路似正非正似邪非邪,不知不覺已沉溺其中,著魔了一般自棋盒中捻起一顆白子放入棋盤。俞岱巖見宋青書落子,當即在他對面坐了下來,跟著下了一子。兩人連下十餘著,宋青書落子越來越快,竟是生生給他殺開一條血路,做出活龍。然而此時黑子早已佔盡上風,白子不過是困獸猶斗生路漸絕。
俞岱巖見宋青書面色慘白汗透重衣,急忙出手攔住他道:「青書,不必勉強。」怎知宋青書自幼要強不肯服輸,對俞岱巖的話充耳不聞,只皺眉苦思一心想要破解此局。俞岱巖精研圍棋數十年,心知癡迷棋意亦可走火入魔,眼見宋青書不肯罷休,竟乾脆將棋盤上的黑白棋子隨手一抹,只厲聲喝道:「敗局已定,何故糾纏不休!」
宋青書登時一驚,整個人即刻清醒了過來,微微喘息著道:「是我強求……」
俞岱巖見宋青書恢復過來,亦是鬆了口氣,開口勸道:「棋藝本是微末小道,青書你不必放在心上。」
宋青書卻搖頭道:「這局珍瓏並非沒有破解之法,是我心存僥倖希圖兩全,可這世上又何來兩全之法?」他生來過目不忘,隨手便將方纔被俞岱巖抹亂的棋子復盤,又取出一顆白子放在棋局之上,方才苦心做出的活龍眨眼間便被他親手絞殺。眼看著是要全軍覆沒,可又死中求活,給他尋到一線生機。
俞岱巖見宋青書當真破局也不由「咦」了一聲,他早知這珍瓏的破解之法,可此時卻仍是忍不住又與宋青書下了數著,直至親見宋青書贏了這一局方才棄子而歎,撫著宋青書的背心緩緩言道:「青書,你很好,三叔原以為你贏不了這一局。」眼見宋青書面露疑惑,他又將這珍瓏的來歷娓娓道來。「這局珍瓏是默之尋來為我解悶,當年逍遙派掌門虛竹先生正是贏了這局珍瓏方才入得逍遙派門下。我看這珍瓏原本糾纏於得失勝敗之中,以致無可破解。虛竹先生當年誤打誤撞,一著落錯,不在意生死成敗,反而勘破生死成敗。這珍瓏的妙處正在於此,青書,你說是好還是不好?」
宋青書見俞岱巖的神色莫名,一時也不敢回答,隔了半晌方小心翼翼地道:「這局珍瓏奇思妙想出人意料,極為不俗。」
誰料俞岱巖卻是微微搖頭,低聲言道:「這局珍瓏本是置諸死地而後生之意,然而圍棋一道固然有『反撲』之法,也決無一氣奉送數十子之理,設局雖巧可也未免過於弄巧。當年逍遙派何等威名,如今竟無一套完整的劍法流傳後世,怕是與逍遙派這等行事做派有關。」
宋青書不由微微蹙眉,試探著道:「三叔的意思是……」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棋子是死物,人心卻是活的。」
俞岱巖話音方落,宋青書便已點頭稱是,只感慨地道:「臨陣遇敵上下一心至關重要,寧可無理護短也不可拋棄一人,若是這般輕易便捨了同生共死的澤袍兄弟,縱然是為了大局著想也終究教人心寒。」
宋青書這般聰穎通透,俞岱巖本該高興,然而他的神色間竟不見歡喜唯有惋惜。「棋道是兵法亦是修心,旁人捨的是澤袍,你捨的卻是自己。青書,你如今方才二十四歲,為何這般孤寒?」
宋青書聞言心中亦是驚跳不已,只強笑著道:「三叔,不過是局手談……」
不等宋青書把話說完,俞岱巖卻又搖頭歎息,指著棋盤言道:「這局珍瓏,除了原本的活子,你亦已做出一處活龍。如此苦心豈可輕廢?可眼見處處掣肘,縱然是要犧牲小我成全大我,旁人也只會放棄原本活子,並非絞殺活龍。方纔你做這活龍,將一旁活子連瞧三回,可見你心中早知破解之法偏又強求兩全,之後心知不可為,便當機立斷絞殺活龍為活子求存。三叔若是還不明白你的心意,豈非白長了這一雙眼珠?」說到此處,俞岱巖不由又是一歎。「圍棋九品,你已入神,正如你的劍法已是登峰造極。只是為何杭州歸來,你的性子竟愈發孤寒?當真是登臨絕頂便注定無法親近旁枝嗎?」
宋青書見俞岱巖這般為他愁苦,只覺心腸滾燙,當即說道:「三叔,侄兒心中自然是武當最要緊的。」
眼見自己的侄兒有時聰明絕頂有時又蠢地驚天動地,俞岱巖實是哭笑不得,只瞪他一眼,不滿地道:「武當再要緊,若是後繼無人又有什麼滋味?凡事你得先保住了自己,才能保住武當!」
宋青書聞言卻只是苦澀一笑,黯然道:「倘若保全了武當便不能保全自己……」
「豈有此理!」俞岱巖怒道,稍稍平了平心氣,方才續道。「青書,天無絕人之路!行事切莫過於偏激,把自個的路走絕了。你是武當未來掌門,師門為了培養你煞費苦心,你保全自己亦是保全武當!」注意到宋青書滿面迷茫地望著自己,俞岱巖亦是一陣無力,只拍著他的肩頭溫聲勸道,「你再好好想想吧。」他這侄兒雖說平時驕縱,可卻也自幼明事理識大體,身為武當首座處處身先士卒不吝自身,武當上下如今這般團結一心情比金堅,他功不可沒。當時大伙只當他這般所為不負武當威名教養,如今想來卻是把自個給陷了進去。青書這般輕忽自己,他們這些做長輩的豈不是永生永世都無法安心了?
宋青書還是想不明白,他以為三叔本該最掛心他與七叔之事,可結果他卻隻字不提,只喋喋不休地說他「孤寒」。棋盤如戰場,倘若真有一日需要捨生取義,自然是由他犧牲最為便宜,如何算是孤寒?聽到俞岱巖出言逐客,他也只迷迷糊糊地起身行了一禮,向外走去。尚未出門,耳邊又聽到俞岱巖忽然出聲喚道:「青書!」
宋青書急忙轉頭回顧,只見俞岱巖面帶憂色地望著他,問道:「你在杭州的時候,不曾做了什麼罷?」
俞岱巖有此一問,宋青書不知為何竟是一陣心虛,隔了半晌方才輕輕搖頭,低聲回道:「解決了,三叔。七叔他明白的,你就放心罷。」
宋青書哪裡明白,他此言一出,俞岱巖顯然更加不能放心了!
白駒過隙,時光荏苒,眨眼清明已至。武當諸俠連同殷夫人、宋青書、殷融陽一起去祭拜張翠山夫婦。殷梨亭與張翠山情意最深,祭拜之後猶在張翠山的墓前嘮嘮叨叨地說著:「謝遜既是五哥義兄,便猶如我的義兄,梨亭縱使拼了性命也會保全於他。無忌孩兒武功了得,又是明教教主,縱使與五大派起了衝突想必也不會有人能傷他性命,五哥五嫂,你們且放寬心!」
殷梨亭話音方落,武當諸俠便已同聲言道:「五弟五弟妹,你們安心,謝遜與無忌孩兒皆能平安!」武當七俠情同手足,當年五大派借祝壽之名逼上武當,張翠山為了朋友義氣力保謝遜,武當諸俠不但沒有半句怨言反而願意並肩拚死,又發下宏誓大願願以十年之功做下百樁好事只求洗刷罪孽。如今張翠山夫婦身死多年,世間僅剩張無忌這一點骨血與謝遜這位義兄,武當諸俠雖也明知謝遜滿手血腥,可為了與張翠山的兄弟情義,便是要他們跪地苦求,也是甘之如飴的。
祭過張翠山,宋遠橋又領著宋青書一同來祭拜他的妻子文氏。宋遠橋與文氏少年夫妻一向和睦,文氏辭世只遺下宋青書這一子,宋遠橋父兼母職將他教養長大。如今宋青書出息能幹,宋遠橋見了文氏的墓碑雖說傷心懷念,卻也是心中慰藉,自覺不曾辜負妻子的一片濃情厚愛。先行祭拜過妻子,宋遠橋便招手要宋青書也上前祭拜。
宋青書見宋遠橋喚他,急忙走上前來掀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耳邊只聽得宋遠橋柔聲言道:「兒子大了!師父說他的劍法已是極好,宋先生也說他學文有成,待這回解決了五弟義兄之事,便該著手給他找媳婦啦,我也總算是不負你臨終所托。再過兩年,便該讓兒媳婦抱著孫子來見你了。」
宋遠橋說地心滿意足,可宋青書聽在耳中不知為何心裡翻來覆去想的儘是莫聲谷。他們在太湖遇險,他早已許下誓言只要莫聲谷脫險,他便斬斷塵緣常伴青燈。如今莫聲谷轉危為安,他又豈能食言?只怕雙親所盼娶妻生子一事,他是終生都無法達成了。想到此處,宋青書心中更是傷懷,不由再度弓身又磕了三個響頭。
宋遠橋見宋青書這般情動,心中詫異,不由輕喚了一聲:「青書?」
宋青書卻只微微搖頭,低聲道:「我想媽媽了。」
宋遠橋見他神色哀婉依戀,不禁啞然失笑,伸手輕撫著宋青書的發頂,又對著文氏的墓碑絮叨。「兒子長不大,七弟又凡事都自把自為,教人頭痛!他已是而立之年,我與他幾番提起婚事,他卻總也顧左右而言他,只推說丐幫事務繁忙,半點不放在心上。七弟自幼與你最親,你若是得閒,便托夢給他叮囑他兩句罷!」
莫聲谷本是宋遠橋一手帶大,與親子也並無不同。莫聲谷離開武當去做丐幫幫主,宋遠橋幾乎每兩個月都有一封書信寄往杭州,此事宋青書亦是心知肚明。如今聽宋遠橋言道莫聲谷至今仍在推脫婚事,宋青書雖明知應與己無關,可卻仍是做賊心虛面上發燒,在原地跪了許久方才在心底小聲言道:媽媽,我……我也不想的。唉!你勸勸七叔,讓他早些明白罷!
清明之後的第三日,宋青書將武當庶務轉交宋遠橋,跟隨俞蓮舟、殷梨亭二人一同啟程前往少林。
【小劇場】
導演:三叔,累麼?
三叔:雞同鴨講啊!
導演:你們只是價值觀不同!
青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