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0 章
處置

張三豐如今已是百歲開外,歷經這百餘年動盪顛簸,他所經歷過的滄桑變故是世人難以想像的。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未曾想過有朝一日他要親自出面來處置自己的徒弟與徒孫之間的情/事。問過莫聲谷的狀況後不久,張三豐便去了莫聲谷的齋堂探望他。殷梨亭與莫聲谷二人皆是張三豐於耄耋之年抱回的棄嬰,他們倆一個稚弱一個剛強,年紀又相差不大,二人成長的道路上不知給張三豐增添了多少快樂。不想待他們長成,這終身大事卻又先後令張三豐頭痛不已。張三豐生性開明,並不是那種一言堂的長輩,行事也只求俯仰無愧天地又能令徒兒們舒坦自在。他原本的打算是殷梨亭生性稚弱,便早早給他定下一位個性和順的淑女,好生過日子;莫聲谷既然性情剛烈,那妻子的人選自然是要他自己滿意,便由得他自行選擇。哪知如意算盤雖打得好,計劃卻遠不如變化快。殷梨亭的婚事尚且能說稍有波折,可也終究修成正果和和美/美。可到了莫聲谷這兒,卻是令武當上下各個措手不及了。

眼見兩個徒兒的婚事都鬧出事端來,張三豐思來想去,最終認定還是因為自己不識情愛,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些。此時見到重傷在身面色慘白的莫聲谷跪在地上向他請罪,張三豐心中的困惑卻是明顯大於憤怒,他沉默了一陣,微微抬手道:「先起來罷!」

莫聲谷卻不願起身,只急切地追問:「師父,青書如何了?」

陪著張三豐一同前來的正是俞岱巖,聽到莫聲谷有此一問,俞岱巖也不待張三豐出言答話,便已氣咻咻地道:「你還有臉問青書?我問你,你是以什麼身份問青書?又憑什麼問青書?」

莫聲谷被俞岱巖的問話堵地一窒,只垂著頭望著地面,久久也不發一言。

俞岱巖見莫聲谷面色鐵青,拳頭又握地死緊,只當他心中仍然不服,又怒道:「你當初是怎麼答應我的?現在又做了些什麼?你是非要大哥親手殺了青書,你才滿意?」

莫聲谷聞言登時一驚,即刻吼道:「這不關青書的事!一切全是我的過錯!要打要殺,衝著我來!」

俞岱巖見他雙目赤紅幾欲擇人而噬,竟是駭了一跳,半晌無言。卻是張三豐一見莫聲谷這副氣勢森然的模樣,便知他是羽翼已成,再不是往昔那個衝動魯莽的武當七俠了。想起當初殷梨亭成親後也成熟了不少,張三豐不由又是一歎,言道:「青書性命無礙。你既然知道此事是錯,又為何明知故犯?」

莫聲谷被張三豐問地一怔,隔了許久,他忽然答非所問地回了一句。「我實不曾料到,青書竟會先我一步回武當請罪。」

莫聲谷話音方落,張三豐與俞岱巖盡皆沉默。莫聲谷與宋青書本是叔侄原就親密,縱使有了私情,若想瞞天過海也並非難題。而宋青書生性機巧,看他以往的行事做派,必然是更加傾向於隱瞞這件事的。而之所以會先莫聲谷一步趕回武當請罪,定然是他自知拗不過莫聲谷,又想護著莫聲谷。宋青書對莫聲谷的情意,由此已可見一斑。

張三豐與俞岱巖不知如何回話,莫聲谷卻已自失一笑,低聲答道:「師父,這幾日我總是在想,一直以來,我待青書並不夠好。」他輕輕一歎,神色間蒼茫而沉寂,彷彿是憶起了塵封多年的往事。「大嫂過逝時,我怨過他害死了大嫂。他從小就會甜言蜜語撒嬌耍賴,我總覺得他磨人地很。那時大哥身上事務繁重,常要我照顧青書,大哥有多寵他,我待他便有多嚴苛。」說到此處,他的眼淚忽然湧了上來。「其實青書一直很乖,無論我說什麼,他總是聽的;甚至不用我說出口,他也明白。這是我的過錯,不該讓他受罰。老天不該每回都讓他來受苦……」

莫聲谷自幼剛強,寧折不彎,此時見到他淚流滿面,張三豐與俞岱巖一時竟都說不出話來。這般深情,再來問為何明知故犯,還有意義嗎?張三豐沉默良久,只歎息著問道:「你待如何?」

莫聲谷仰起頭,明亮的雙眼直直地望著張三豐道:「此事是錯,然而大錯已然鑄下,我無悔;有錯該罰,無論恩師如何處置,我無怨。徒兒只求恩師罰我一人,饒過青書。」

俞岱巖聽罷,趕忙扭過頭好掩飾住急湧上來的淚水。他還記得前夜青書向大哥請罪時也是與莫聲谷一般無二的說法,為了不牽連莫聲谷甚至不惜自刎謝罪,如今仍躺在床上起不了身。

張三豐靜默地凝望了莫聲谷一陣,最終只能無奈且無力地感歎一聲:「聲谷,青書是你的侄兒啊!」

莫聲谷亦是望著張三豐沉默,許久之後,他忽而微微一笑,寧靜而安然地輕聲答道:「師父,情之所鍾,身不由己!」

不一會,俞岱巖扶著張三豐走出了齋堂。二人沉默地走了一陣,俞岱巖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師父,是不是……」

張三豐黯然搖頭,答道:「他們走到今時今日這一步,想必雙方都已無能為力。」張三豐雖不識情愛卻也明白,能讓宋青書心甘情願犯傻,能讓向來剛強的莫聲谷落淚,他們的情/事已無可轉圜。

出得門來,宋遠橋正站在門外。他內功深厚,顯然方纔的談話是一字不漏地聽入了耳中。注意到宋遠橋面沉似水,洩不出半分情緒,俞岱巖已是一驚,他動了動唇似是想勸,又好似要求情,可最終卻仍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張三豐也沒有說話,只走上前來握著宋遠橋的手,帶他向自己的齋堂行去。兩人方一進入齋堂,宋遠橋便已掀袍跪倒在地,低聲言道:「徒兒教子無方,令青書做出這等違背人倫的醜事來,有辱武當門楣,請師父責罰。」

張三豐搖搖頭,溫言道:「你若是教子無方,為師不也一樣是教徒無方?」他伸手將大徒弟扶起,示意他在身旁坐下。「遠橋,此事非同小可,不得不謹慎啊!」

宋遠橋的眉間狠狠抽搐了兩下,只怒聲道:「青書這畜生……」

他話未說完,張三豐已伸手攔住了他,勸道:「事到如今,痛罵又有何益?聲谷的話你在外面也聽到了,這個時候再來區分是誰的錯,又是誰錯的多些,也是無趣地很了。」

張三豐把話說地這樣明白,宋遠橋頓時一愣,整個人都鬆了下來,好似精氣神都已被耗盡了一般。宋青書已躺了兩日,宋遠橋照顧他之餘自然也曾仔細想過他與莫聲谷為何竟會走到這一步。思來想去,也只想到這些年來青書與七弟時常在一起行走江湖,大約是患難見真情了?然而那時他們武當七子習武有成,出道闖蕩江湖,除了他自己哪一個不是由師兄帶著的?也不見別人做下這等醜事!可見,還是心術不正的緣故。

張三豐見宋遠橋眉宇間郁色漸沉,知道他一時半刻也絕難平心靜氣地來看待此事,便乾脆下了一劑重藥。「事已至此,你若氣不過,便去殺了他們罷!」

宋遠橋聞言卻只是苦笑,隔了許久方才答道:「師父何出此言?徒兒並非鐵石心腸,只是他們皆是我一手帶大,我心裡明白,他們一日不成親,便一日不會忘了此事!」

張三豐搖頭勸道:「不可操之過急,先將他們分開罷。」

宋遠橋苦笑一聲,只道:「七弟自打做了丐幫幫主,已有一年未曾回來,結果還不是……」

宋遠橋這般所言,張三豐也不禁沉默。莫聲谷是他徒弟、宋青書是他徒孫,可宋遠橋也是他的徒弟,張三豐自然不願見宋遠橋為此痛苦。莫聲谷與宋青書二人鑄下大錯,武當之內沒有人會比宋遠橋更為痛心。

哪知張三豐不知如何勸解,宋遠橋沉默了一陣卻好似終於有了主意,沉聲道:「還是師父說得是!七弟既然已是丐幫幫主,便讓他先回杭州。至於青書……」他沉吟了一會,神色逐漸轉戾,只恨聲道,「總要讓他回心轉意痛改前非,我才能安心!」

張三豐見宋遠橋這般神情,心頭已是一跳。只是宋青書是宋遠橋親子,他這個太師父反而隔了一層。宋遠橋要教子,便是張三豐也是極難插手的。想到此處,張三豐不禁黯然歎息,忽然說道:「遠橋,為師少時曾聽峨嵋派的郭襄女俠提起神雕大俠的往事。神雕大俠的妻子龍氏年輕時身中劇毒,為了神雕大俠不為她殉情,她自行跳下了絕情谷底,又在山壁上刻字假稱隨世外高人修行解毒,約定與神雕大俠十六年後相見。她原以為十六年過去,神雕大俠對她的感情必然轉淡,那時知道她已身死的真相也不會太過傷心。哪知,十六年後神雕大俠卻依然跳下了絕情谷。」

這等軼事,宋遠橋從未聽張三豐提起。在他的心中,神雕大俠隨郭大俠力保襄陽不失,殺死蒙哥,是大大的英雄,不想他竟能這樣對妻子。這世間的規矩,向來是重男輕女,女子為丈夫殉情,那是節烈;男子為妻子殉情,卻顯然過於軟弱了。想起神雕大俠與他的妻子本是師徒名分,宋遠橋不由又是一怔,本能地意識到張三豐要說的並不僅僅只是一段軼事。

果然,張三豐微微一歎,緩緩言道:「青書是你兒子,你最瞭解他的性子。你說,若是給他十六年,他能忘了這件事嗎?」

張三豐此言一出,宋遠橋如遭雷擊,即刻呆立當場不能言聲。過了許久,宋遠橋終於反應過來,慢慢捏緊拳頭,厲聲答道:「他若忘不了,我就當沒有這個兒子!」說罷,他也不理張三豐是什麼表情,只向著他躬身一禮,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莫聲谷在第二日便被趕下了山,出了這等大事,宋遠橋的心情起伏不定,難得他鬆口讓莫聲谷離開,大伙都不願耽擱時日,唯恐宋遠橋又突然改了主意,以至武當派內發生兄弟鬩牆的慘事。武當諸俠中殷梨亭最是多愁善感,思及七弟可能幾年也回不來,已是兩眼泛紅,望了他半天方才擠出一句:「多多保重,我得空便去杭州看你。」

莫聲谷卻並不在意這個,只跪在地上苦求張三豐:「師父,讓我見一見青書!」

未等張三豐答話,俞蓮舟已然大怒道:「你還想見青書?你是不是非得大哥對你刀劍相向才甘心?」

莫聲谷不敢答話,卻也仍舊跪在地上不願起身。然而這件事,張三豐也不能答應他,沉默半晌,只從懷中掏出一卷書冊遞了過去,黯然道:「這《九陽神功》是無忌孩兒托他義父帶給為師,你孤身在外,留著防身罷。」

《九陽神功》是世間難得的武學寶典,張三豐竟隨手便拿出來給了莫聲谷,可見他待這小徒弟的愛重之深。莫聲谷得到《九陽神功》卻並不欣喜,只低聲喊了一句:「師父!」語音暗啞,竟是隱隱有了幾分泣音。

張三豐年紀老邁,已不堪路途顛簸之苦,想到下一回再見這個小徒弟也不知是在何年何月,亦是心中酸澀,只含淚揮袖道:「走罷!走罷!」說著,便轉身離去。

莫聲谷也明白他的離開不可更改,重重地向張三豐的背影磕了三個響頭,又再三托付幾位師兄照顧青書,這才與武當諸俠灑淚作別,策馬揚鞭而去。

張三豐與武當諸俠方才回到武當,便已聽道童靈犀滿面驚慌地前來回報:宋遠橋趁張三豐與武當諸俠下山給莫聲谷送行的功夫,召集了武當所有弟子,當眾宣佈宋青書忤逆犯上,將他重打二十大板,罰他在後山禁地面壁思過。

聽靈犀這般回報,俞岱巖即刻跳了起來,抓著靈犀問道:「人呢?」

靈犀見俞岱巖面色不善,慌忙答道:「已經押往後山了!」頓了頓,又忍不住求情。「三師叔,宋師兄的傷勢尚未痊癒……」他話說半截,武當諸俠皆已運起梯雲縱輕功遙遙遠去,只留下了一個背影給他。靈犀見狀又轉頭向張三豐哀求,「祖師爺爺……」

張三豐卻只負著手搖頭歎氣。「看誰熬得過誰罷!」

【小劇場】

導演:張真人,您可真是明眼人!依您看,這是誰熬得過誰啊?

張三豐:呵呵!

導演:張真人?張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