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聲谷甫一下山便縱馬緩行,他自幼在武當長大,這裡的一草一木他都已太過熟悉。漢水之濱,他曾與青書一同練劍;山前的桃林裡,他們一起埋過酒;前方那處農田,是青書買來的第一塊荒地,如今已是稼穡滿園;還有腳下的這片草地,有無數次青書練功之後,他陪著青書在這歇息,青書總是枕在他的大腿上,與他東拉西扯地說著閒話,說著說著便睡了過去。莫聲谷彷彿著了魔一般,跳下馬背,漫無目的地在這片草地上走了一陣。走著走著,又好似想起了什麼有趣的往事,慢慢勾起嘴角無意識地微笑起來。然而這笑意未達眼底,莫聲谷便已忍不住喉間的嗚咽。他不明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事情發生地太快,他還不明白為什麼青書竟會這樣決絕,連個商量的機會都不給他,只一如既往地自行扛下了一切。
莫聲谷牽著馬踉蹌著走向他以往常與宋青書一同小坐的涼亭,卻赫然發現這涼亭之中已然坐了一人。那人衣飾簡樸身段窈窕,眉眼間儘是慧黠,正是殷梨亭的妻子。見到殷夫人出現在此,莫聲谷顯然吃了一驚,他急忙側過臉擦了擦眼角,方才恭恭敬敬地施禮道:「六嫂。」
聽到莫聲谷的這一聲「六嫂」,殷夫人的眉頭也不抬一下,只專注地將泡好的香茶注入杯中,又慢條斯理地飲了一口,許久才道:「坐吧!」
莫聲谷一陣遲疑,他與這六嫂關係不錯,但顯然還不到能讓她單獨來見自己的地步。
殷夫人卻好似明白他的遲疑,只輕聲道:「我手上有些東西是青書托我轉交給你的。」
莫聲谷即刻在殷夫人的對面坐了下來。
殷夫人受宋青書所托帶給莫聲谷的,是丐幫業已失傳的降龍十八掌後六掌掌法。莫聲谷捧著由宋青書親筆手抄的那六掌掌法秘籍久久無言,隔了半晌方才哽咽著問道:「他就沒有什麼話要托六嫂轉達了嗎?」
殷夫人緩緩搖頭,她尚未嫁入武當之前便已知道莫聲谷生性剛強,流血不流淚。此時見他對著那秘籍垂淚,殷夫人的心中極不是滋味。然而即便如此,她卻仍然勸道:「七弟,放下罷!」
莫聲谷哆嗦著吸了兩口氣,將那幾招掌法精要仔細疊好貼身藏起,顫抖著答道:「六嫂說的是,此事大逆不道,是該放下了。」
「原來只是因為大逆不道?」殷夫人冷笑著低語了一句,又道。「待回了杭州,便早些尋門親事罷。」
說到這回事,莫聲谷卻只搖頭。
然而不等他說話,殷夫人已然挑眉問道:「你不願意?你打的是什麼主意?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你知不知道青書今日被大哥打了二十大板,押到後山關起來了?」
莫聲谷勃然變色,當即起身要回武當。
哪知不等他離開涼亭,殷夫人已在他身後高聲厲喝:「站住!你想做什麼?回去救他?你信不信只要你一露面,大哥能活活打死青書?」
莫聲谷渾身一顫,再不能動彈。他信!宋遠橋從來都是恂恂君子,凡事最講規矩不過。「為什麼……」他一直都知道他跟青書在一起是不行的,可原來只是把青書放在心上也不被允許。為什麼?
「為什麼?」殷夫人又是一聲冷笑,緩步上前將莫聲谷打量了一番,那冷漠不屑的眼神好似莫聲谷在她的眼中一文不值。「我也想知道,為什麼青書偏偏就瞧上了你?」
殷夫人自嫁入武當派,一向與武當諸俠親善,莫聲谷從未見過她這般犀利挑剔的眼神,一時竟愣住了。
殷夫人一見莫聲谷這副不明所以的表情也是微微一歎,黯然道:「青書他心思縝密又體貼周到,任誰呆在他身邊都一樣痛快自在。你會喜歡他,我並不意外。只是,你們不能在一起。不是因為你們是叔侄,不是因為你們俱是男子,而是青書跟你一起,他吃虧。」
殷夫人這般所言,莫聲谷立時一怔。只覺恍恍惚惚之間,腦海之中有什麼念頭呼之欲出,卻又抓不到端倪。耳邊只聽得殷夫人輕聲問道:「青書一向機巧,為何這回回武當請罪,事情辦得這般魯莽,竟是一刻也等不及?」
莫聲谷怔了一會方緩緩答道:「他是為了攔住我。」
「錯事是你們一同辦下,為何他卻不與你商量?」殷夫人又問。
「為什麼?」莫聲谷急忙出言追問。他也想知道,為什麼?
「因為他知道你不會聽他的,他更知道你有多固執。七弟,你是叔,他是侄;你是長輩,他是晚輩。你說這件事究竟是誰錯的多,誰錯的少?」殷夫人走上前來深深地看著莫聲谷。這一回,目光中唯有憐憫。
「六嫂,你不用說了,我明白。」莫聲谷忽而一歎。他是七叔是長輩,積威之下,一向是青書順著他。
「不,你不明白。」殷夫人卻又搖頭,「青書是你晚輩,他為什麼要攔在你的前頭?因為他把你看得重,把自己看得輕。」
「我也可以……」莫聲谷無力地爭辯,原本他是要自行回來請罪的。
「可你沒他聰明,你攔不住。」殷夫人冷冷地道。「七弟,你有你為人處世的方法,這很好。做錯了事,你不會逃避,這也很不容易。可你跟青書兩個人辦下的錯事,讓青書一個人扛,這不公平。你既然幫不了他,就別拖累他。倘若當真喜歡他,不如早早忘了他,或許他爹爹還有原諒他的一日。」
殷夫人的話很直白很實在,遠比所謂的禮教規矩更能打動人心,可莫聲谷聽了卻仍舊搖頭。「我不能跟青書在一起,我知道,更不敢強求。因為這世間的規矩如此,因為我不能為了自己的一點私情愛慾連累青書,連累師門。可我心裡想什麼,若是連這也不能自行做主,那這一世為人又有什麼意思?」
殷夫人聞言登時大怒,然而不等她再度開口,莫聲谷已然搶先道:「我知道我不如青書聰明,為他著想的更不如他為我想的多。可我待他之心絕不會變,除非他先放手,我絕不會做出半點對不起他的事。所幸大哥不曾把我也關起來,我一定會用盡辦法讓大哥不得不放了青書。」
莫聲谷這般坦然,殷夫人反倒不知該如何再勸下去,只難以置信地追問:「為什麼?七弟,你可知青書也曾答應大哥,他願永不再見你一面?既然不能相見、不能相守,又何不徹底相忘?」
殷夫人道出宋青書答應宋遠橋的條件,莫聲谷卻並無半點意外,只沉靜言道:「不能相見,是因為我們心中有制;不能相守,是因為師門恩義重於私情;不能相忘,是因為我們心中仍然有情。」
殷夫人眼眶頓時一熱,急忙轉過臉去,掩飾住將要落下的淚水。她知道,她不必再勸了,任誰也勸不住他們。一切,只能交給上天來決定。
花開花落,花落花開,眨眼已是兩年過去。這兩年裡,明教義軍聲勢日盛,兵鋒直逼山東。而以丐幫、海沙幫為主的蘇浙義軍亦是日益壯大,並於半年前殺退元廷在潯陽、洪都兩地的駐軍,與武當義軍聯手拿下江西。長江以南大半疆土已落入三方義軍之手,山東便是元廷最後的屏障。這一年是至正二十一年,元順帝自知江山社稷風雨飄搖,命威震天下的汝陽王察罕特穆爾親率十萬大軍攻打山東,與紅巾軍決一死戰。紅巾軍自知不是元軍鐵騎的對手,早已傳訊蘇浙義軍與武當義軍於濟寧會盟,同抗汝陽王。
然而汝陽王用兵如神,率軍南下後,竟是先命其子王保保領五萬精兵將駐紮河南的明教義軍打了個措手不及,並順勢佔領了洛陽。韓山童之子韓林兒勸少林方丈空聞禪師攜少林弟子棄寺,隨明教義軍退走山東,卻被空聞方丈婉拒。少林派只當當年蒙古軍南下與宋朝交戰也不曾來招惹少林,少林弟子俱是方外之人,當可免受這兵禍之苦。誰料王保保深恨張無忌逼走趙敏,捎帶著將與張無忌有舊的少林派也一併恨上,一把火燒了少林寺。
少林百年古剎毀於一旦固然可惜,最教人跌足感歎的卻是,經此一役,少林弟子死傷甚眾,七十二絕技十不存一。空聞方丈於病榻之上獲知這消息,急怒攻心竟是噴出口血來。他年紀老邁,率少林弟子一夜苦戰殺出重圍已元氣大傷,自知縱使傷勢痊癒也是命不久矣。為少林派前程計,他當下決定拖著病體親上武當,請宋青書重默經書。
兩年前,武當派傳出消息,宋青書因忤逆犯上被罰面壁思過。時過境遷,空聞原以為這件事早已過去。哪知待他上得武當山方才得知,宋青書至今仍被禁足於武當後山,不得出山一步。張三豐心境空明片塵不沾,雖明知少林失了七十二絕技,武當便可一躍而上成為武林第一,卻也不曾有半分歪心邪念,聽聞空聞禪師的來意沒有半點推脫,一口便答應下來將命宋青書盡快將當年曾背下的少林絕技一一默寫出來交還少林。
宋遠橋此時正坐在張三豐下首,聽聞張三豐應下空聞所求,他即刻傳來了負責看守後山的道童靈虛令道:「去準備些筆墨紙硯送往後山,令青書盡快將少林絕技默寫出來。」
怎知他話音方落,靈虛便已一臉忐忑地回稟:「啟稟大師伯,宋師兄已閉關五日,這五日來連飯食也不曾動得一筷。」
靈虛這般所言,武當諸俠登時一齊蹙眉。宋青書當年被關在後山,身上傷勢未癒,好在還有《九陰真經》。這兩年來,他在後山不知世事,一心苦練九陰真經上記載的絕學,如今突然閉關,莫非是到了緊要的關頭?張三豐並武當諸俠各個身懷絕藝,深知習武之事猶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若是宋青書能安然突破關口,一身武功自然更上一層樓;可若是不能,走火入魔也是輕的。想到此節,武當諸俠已連聲勸道:「大哥,不如去看看青書罷!」
然而宋遠橋低頭沉吟了片刻,卻終究搖頭,只冷聲道:「生死由命成敗在天,我去與不去又有什麼分別?」
這父子二人之間的鬥法也已持續兩年,武當諸俠聽宋遠橋仍不肯服軟,自知勸不了他,不由同聲一歎,不再多言。張三豐亦是無奈,只扭頭向空聞禪師溫言道:「空聞禪師,這默寫經文一事只恐尤要等上一等,還請禪師在武當小住一段時日。」
空聞也知事關重大,與張三豐客氣了幾句,便安心在武當山上住了下來。
靈虛在紫霄殿內說出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整座武當山。武當弟子人人皆知宋青書必然是練功到了緊要的關頭,只是當年宋遠橋下了嚴令,宋青書一日不悔過,便一日不准他下山;除了負責送飯的靈虛,也不准他見任何人。是以他們雖說擔心憂懼,卻也不能前去探望,只在武當山上數著日子,又不時伸長脖子往後山回望。
宋青書閉關的第七日當晚,天降暴雨。轟鳴的雷聲震動四野,變幻無方的閃電不時擦亮夜空。鋪天蓋地的暴雨將武當山上的眾人如數趕回了屋內,山巔之上,唯有一人仍靜默地在這濃烈的黑沉之中盤膝而坐。天空中黑雲翻滾密佈,豆大的雨滴向他傾落,宋青書便在這暴雨之下緩緩吸了口氣,逐漸睜開雙眼。他仰頭望天,眼神自空洞迷離漸漸轉為清明冷澈,輕聲言道:「一場好雨!」伸手一引,插在遠處山頭的一柄長劍突然出鞘,飛入他掌中。他屈指在劍身上微微一彈,指端真氣四射,長劍即刻發出一聲狂肆長吟,竟震地原本密閉雨簾在半空中停了一停。一劍刺出,劍氣縱橫交錯,密集的雨滴立時被無數劍氣切分,在半空中炸裂成團團水霧。
正在此時,一道閃電劃破長空,將半個夜空照地雪亮。宋青書手腕一抖,手中長劍順勢一轉,在半空中微微劃了一個圈,圓圈之內,原本炸成水霧的雨滴竟又被凝成了一條水龍,在劍鋒之內盤旋咆哮。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他低低念了兩句,劍勢再一變,縱橫劍氣挾水龍化為一束水箭射向遠處山頭。只聽「轟」地一聲巨響,那處山頭的峰石竟被整個削平。
宋青書一聲清嘯,迎著漫天暴雨使出一套太極劍法。忽明忽暗的閃電下,他的劍勢之出猶如行雲流水綿綿不絕,劍招輕靈圓潤,身法飄逸逍遙,湛然若神。電閃雷鳴,狂風大作,無數雨滴傾卸灑落,竟無法沾上他的髮絲衣袍,只被他的劍氣凝在半空,受他長劍指引或聚或散,至剛時催山裂石,至柔時寸草不驚。一套太極劍法一共五十四式,待練至最後一式「持劍歸原」,半空中的層層圓圈將雨滴聚成一朵巨大而繁複的水花,在空中霍然綻放,又悠然謝落,生時絢爛,滅時靜美。
還劍入鞘,宋青書一身白衣立在山巔,輕輕吐出一口氣。半空之中,有一朵花苞輕輕飄落,他伸手將那朵花苞接入手中,低頭看了一陣,忽而微微一笑,這朵花苞竟在他指尖片片舒展,緩緩綻放。
此時大雨已歇,山籟俱靜,明月滿天。
【小劇場】
導演:恭喜宋少俠神功大成,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青書: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