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書沒有離開,翌日一早,他仍舊乖乖劈柴。秀娘隔著窗戶望了一會,暗自撇嘴,很是遺憾宋青書不曾帶回什麼值錢的物事賠她。然而即便如此,秀娘還是很快倒了一杯茶送到宋青書面前,略顯尷尬地喚了一聲:「小乙哥……」
宋青書沉靜地望了她一眼,什麼都沒說便接過去一飲而盡。上一世,宋青書的人生可說是高開低走,他又心高氣傲,順風順水時聽過的的恭維讚譽未必全能記住,落魄潦倒時吃到的冷言冷語卻是字字刻骨。相比之下,秀娘那幾句話又算得了什麼?秀娘見宋青書毫無芥蒂,亦不禁鬆了口氣,此事便算揭過。
這日宋青書仍舊劈柴至深夜,阮娘見他不如前幾日一般心無旁騖地劈柴,反而常常握著柴刀反覆嗟歎,便知他心中定有疑慮未解,便不去打攪他。直至夜深,他忽然拿起一塊柴火輕輕拋起,隨即一刀揮出,但見眼見刀光交織,那塊柴火竟是被切成了筷子粗細的十數條紛紛落地。阮娘驚詫地瞪大了眼,宋青書卻只皺著眉微微搖頭。片刻後,他又拿起一塊柴火拋起,這一塊比上一塊又拋高了數分,宋青書沒有急於出手,而是順著柴火下墜的軌跡踏出半步,此時風聲停駐、萬籟俱靜,他深吸一口氣,使驚鴻刀法第一招也是最為重要的一招「大江似練」一刀斬下。
驚鴻刀法原是戰陣之中的殺人之技,戰場之上,性命相搏,生死只在數息之間便分勝負,容不得半分花哨拖沓。這一招「大江似練」乃是驚鴻刀法的精髓所在,氣勢剛猛大氣磅礡,由易天海使來,一刀斬下便是洪流也要駐一駐腳。
月夜下,宋青書這乾脆利落的一刀揮落,非但半空中的柴火即刻斬成兩段,向兩旁疾飛而去,便是庭院前那顆不知長了多少年的銀杏樹的樹幹上竟也裂開了一道縫隙。宋青書的這一刀已是傾盡全力,丹田中的內息瞬間被耗之一空。他又是大病初癒體力不濟,不但微微有些脫力連同頭顱兩側都在突突跳痛。是以,這一刀落下,他的腳下竟是一個踉蹌,全賴手中柴刀的支撐才能不倒下。
「阿弟!」阮娘急忙飛奔上前,扶住宋青書。
宋青書卻只望著眼前的那顆銀杏樹,勉力壓制住低咳,喘息著道:「可使寸寸折,不能繞指柔……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學刀時易天海見宋青書的刀法學的似模似樣,偏偏有形無神,也曾反覆提起驚鴻刀法的要點,其中說的最簡單的一句便是:驚鴻刀法是拚命的刀法。宋青書今夜終於明白,什麼是拼。宋青書兩世為人,身上卻總少了這點「拼」,也無怪乎兩世都不是張無忌的對手。
卻在此時,秀娘忽然尖叫著從房裡衝了出來,只見她的手中捏著半塊柴火,怒氣沖沖地道:「宋小乙,讓你劈柴,你殺人呢?」原來方才宋青書一刀斬下,有半塊柴火受他內力相激,竟是砸穿了秀娘的窗戶,直接撞進了她的臥房,將正在梳洗的秀娘嚇了一跳。
宋青書雖說也曾見慣風月,可這輩子卻是分外老實,此時見到秀娘衣衫半遮地跑來興師問罪,不由微咳兩聲,將頭轉向了別處。
秀娘並未有所覺,見宋青書不做聲便當他是理虧,正欲再罵兩句,她庭院中的籬笆竟忽然裂了兩半倒了下去,原來這籬笆受宋青書這一刀的刀風所逼也被劈了開來。秀娘見狀更是怒不可遏,當即高叫一聲:「宋小乙!」
宋青書趁秀娘不察,只微微皺眉,心中暗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為堵她的嘴,便急忙打斷她道:「我修!」
待把柴火劈完又修好籬笆,天色已是微明,宋青書望著早已困到伏在一旁打盹的阮娘一會,上前為她攏了攏披在肩頭的外衣。
阮娘一驚,頓時醒了過來,她憂心宋青書放不下昨日之事,故而陪了一整夜,此時看著宋青書立在她身前,她的面上毫無怨懟之色,只笑道:「忙完了,餓嗎?」
「忙完了。不餓。」宋青書老老實實地道。
阮娘見連柴刀都被宋青書扔在了一旁,便又多問了一句:「不繼續劈柴了?」
「不劈了。總不能把全城的柴火全劈完了。」說到此處,宋青書微蹙眉頭,不由略帶不滿地低聲加了一句。「十文錢,未免也太賤賣了!」原來宋青書這些天日日劈柴,秀娘的生意也是越做越大。
阮娘與宋青書相距太近,竟是將這一句全數聽在耳中。她見宋青書不但知道秀娘用他的勞力做的買賣,更加知道秀娘作價幾何並對此表示不滿,她不禁上下打量了宋青書一番,噗嗤一笑。
宋青書眉尖微湧似要微笑,而然笑意未達眼底又緩緩散去,只道:「此地品流複雜實非久留之地……」
宋青書話未說完,阮娘已瞭然道:「你要走了?」
宋青書微微點頭,這些年武當的生意遍佈大江南北,商戶的招牌上但凡有八卦圖的便多半與武當脫不了干係。杭州本是南宋故都原就富庶,是以武當在此地的關係更是深厚,更有不少布商茶商與宋青書交情匪淺,他若在杭州久留早晚給人認了出來,平白招惹麻煩。
宋青書獨自離開河間府,雖說那時只是一時衝動便做下的決定,只是這段時日流浪江湖,竟也是漸漸心灰意冷。他原就頭腦靈活,沒多久便已想透那日張無忌要挾他的話本是無憑無據,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當真向長輩們提起的。只是張無忌這般有恃無恐不怕得罪他,所依仗者除了自身實力,剩下的便是自太師父以將所有長輩對他的寵愛了。張無忌這般才幹又事事占理,他若是爭便是枉做小人,若是不爭,只那種嘲弄的眼神就讓人恨怒欲狂了。可若是為了這意氣之爭另投他門,豈非又走了上一世的老路?既然進不得退不得,不如就此隱姓埋名,武林也罷、武當也罷,都與他再無干係。想到此處,他不由輕歎一聲,緩緩道:「若非姑娘相救,宋某早已命赴黃泉。若是姑娘不棄,在下願與姑娘結為異姓姐弟,弟弟雖說不才,但照顧阿姐一生衣食無憂不受人欺辱,還是可以的。」
阮娘全然不曾料到宋青書居然會有這個提議,全不在意她的身份,她歡喜地眼淚都掉了下來,哽咽道:「你……你當真……」竟是連話也說不出了。
宋青書微微一笑,輕聲道:「我們離開此地,讓我奉養阿姐餘生,不好嗎?」說著,他不由一歎。他此時不過是雙十年華,原本正是力爭上游出人頭地的時候,怎知他的眼中竟已染上了倦怠。「我知阿姐與秀娘姐妹情深,秀娘若是願意,我亦視秀娘為阿姐一般奉養。只是粗茶淡飯,也不知她肯不肯?」
宋青書為她這般思量周全,阮娘只淚流滿面,連聲道:「我去與她說,她願意的!她願意的!」
宋青書與阮娘既有此決定,便是事不宜遲。只待天一明,宋青書便取了銀子匆匆趕赴集市挑選騾馬代步,阮娘與秀娘則留在了家中收拾值錢的細軟。此地原是私窠子,清白人家全都不屑一顧,房子也不值幾個錢,便乾脆托付給鄰居處置。
阮娘與秀娘俱是無依無靠的弱女子,萬般無奈才墮了風塵。阮娘天性溫和與世無爭,秀娘卻是錙銖必較的性子,總想著多攢些體己錢,不至將來墳塋荒涼。怎知這次脫離苦海,兩人竟都轉了性。收拾細軟時,不愛錢財的阮娘什麼都要帶走,愛財如命的秀娘卻什麼都要扔。阮娘說:「阿弟辛苦,不要使他為難,且攢些錢將來還要娶媳婦。」
秀娘卻笑道:「小乙哥這麼能打,定不會挨窮。東西帶多了,這一路上還不是小乙哥辛苦?」
兩人正收拾說笑,突然「砰」地一聲,房門竟被人一腳踢開。賴三帶著半張瘀腫的臉和三個手下背著手走上前,拉長聲道:「阮娘、秀娘,什麼事這麼高興?說來讓三爺也聽聽?」只見他的眼角帶著幾分笑意,神情卻是陰狠不已。
若是宋青書一人在外,自然是以馬匹代步,只是這一回還要帶上兩名女子,他思來想去便買了輛馬車回來。哪知他駕著馬車剛返回阮娘所居的巷口,巷子內竟是傳來了一聲秀娘撕心裂肺的哭叫:「賴三,你不得好死!」
宋青書面色一變,馬車也顧不上了,即刻飛身而起,運起梯雲縱輕功,幾個轉折起落便衝進了巷子裡。但見三名乞丐摁住了秀娘毆打調戲,賴三則跨坐在阮娘身上,右手抓著一柄匕首,上面已沾上了血跡。宋青書不暇多想,當即運起內勁,一掌打向賴三背心。這一掌乃是武當震山掌武功,掌力驚人,賴三不但被打飛出去,噴出的血沫中竟還有幾塊內臟的碎肉。三名乞丐眼見賴三被打飛,當即鬆開秀娘向宋青書圍上,怎知還不及出手,宋青書連出三掌,將他們一起振飛了出去,與賴三跌作一團。這三人自知不敵,這便扶起半昏迷的賴三忙不迭地向巷外逃去。
宋青書陰著臉還想上前取他們性命,秀娘卻在此時哭叫道:「阮娘!阮娘!小乙哥!」宋青書急忙轉頭回顧,只見阮娘的胸口竟被刺了一刀,此時鮮血直如泉湧般汩汩而出,眼看著是不好了。
宋青書的面色瞬間慘白,不禁低喊一聲:「阿姐!」,急忙上前疾點阮娘胸前幾處大穴止血,又撕下衣服下擺將她的傷口緊緊捆住。做完這些,他扶起阮娘抱在懷裡,一手托著她的身體,一手抵著她的背心將一身內力全數輸入她的體內護住心脈,運起梯雲縱輕功,向城中醫館疾馳而去。
阮娘受此重傷原已昏迷,如今受宋青書不要命似得將一身內力輸入她臟腑,她縱使不懂內功竟也被這股在體內不住流轉的暖流催回了一口氣。宋青書見阮娘的雙睫顫動,當下連聲叫道:「阿姐!阿姐!就快就到醫館了!快到了!」
阮娘聽到宋青書的聲音,微微睜開雙眼,滿是迷茫地望著他,彷彿是在看他又彷彿在透過他看別人,口中不住喚道:「阿弟,你來了!你來接我了……」
「是!我來了!我來接你了!」宋青書連聲大叫,似要將阮娘的神智叫醒。「我來接你回家,不用再挨苦了!阿姐,你堅持住啊!」
阮娘已是氣若游絲,面色已從方纔的慘白轉為暈紅,顯是迴光返照。聽到宋青書說「回家」,她不禁問道:「家?我的家在哪呢?」
「在武當!在武當山上!那裡什麼都有,阿姐什麼都用操心!我給阿姐找兩個丫鬟服侍你,日後每日都有新衣穿,出門有車坐,好不好?」
「好!好!」阮娘的眼角溢出淚來,只喃喃道,「阿弟,你的劍,讓我賣了……」
「不要緊!阿姐若是喜歡,我再送給阿姐十柄、二十柄!阿姐想怎麼賣就怎麼賣!」
「你幫我……照顧秀娘,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別怪她……人要臉樹要皮,要不是走投無路,誰願意做妓呢?」說完這一句,她的手臂從身體一側滑了下去,閉目而逝了。
宋青書仍抱著阮娘,漸漸地停下了腳步,雙膝一軟,竟是直直地跪倒在了街上。「阿姐?」他仿如被丟下的孩子般不知所措地摸摸阮娘的臉頰,直至阮娘的身體漸冷,他忽而怔怔地又叫了一聲:「阿姐!」終是失聲痛哭。
阮娘的屍骸在三日後下葬,墳塋造地極是講究,只是她無親無故,待斷了祭祀,終究是個孤魂野鬼。秀娘與宋青書一同為阮娘連守了三日,神色已極是憔悴不堪。待回到私窠,秀娘見宋青書這幾日不眠不休,面白如紙,形同幽魂,不禁勸道:「小乙哥,阮娘已經去了,你要珍重啊!」
怎知宋青書輕聲一笑,忽而道:「阿姐已經去了,我也……沒什麼好留戀的了。」秀娘猛然一驚,還未及說話,忽而身子一僵竟是再吐不出半個字了。
宋青書面色如常地扶著秀娘走入屋內,將她放在床上,輕聲道:「別怕,我點了你的穴,再過兩個時辰便解了。」他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擺在她手邊,「我們相識已久,我卻從未通報姓名,這是我的不是。我是武當三代首徒,宋青書,武當七俠之首宋遠橋是我親父。」說到此處,宋青書的面上無半分得色,只微微苦笑,心中暗道:我這一生所擁有的全來自武當,想不到最後所能依仗的退路竟仍是武當。這般無能,也難怪默之說我沒出息。「待你行動自如,你便帶著這封書信去城中最大的錦繡布莊找杜老闆,他看了這封書信便會派人護送你去武當,我爹爹定會照顧你。」
武當派這些年來聲勢極壯,平民百姓亦有所耳聞,心知這亂世之中唯有武當才是世外桃源。怎知秀娘竟連眼角也不撇一撇那書信,只焦急地望著宋青書喉間喝喝有聲,眼底滿是擔憂與哀求。
宋青書好似知道她要說什麼,又道:「阿姐既是為人所害,我這個當弟弟的自然要為她報仇雪恨!我孤身一人無牽無掛,若非阿姐也活不到今時今日,便是拿這條命還了她又如何?卻是你……我既然答應了阿姐要照顧你,便決不能再將你也連累了。等你穴道一解,你當速速離開此地,不得遲疑!」
秀娘眼底的哀求更盛,熱淚滾滾而落。她雖不懂武功卻也知道雙拳難敵四手,這丐幫在杭州城勢力極大,宋青書如何能是對手?他今日一去,不過是徒自送死而已!
宋青書輕輕一笑,伸手為她拭去淚珠,只低聲歎道:「我是不詳之人,但凡與我有關的人,不是為我所害便是為我所累!你如今擺脫了我,當歡喜才是,哭什麼呢?」他仰頭望了一會屋頂,續道,「你若見了我爹爹,便替我轉告他一聲,就說……就說,孩兒不孝,可這一世終究沒有墮了武當威名,全了俠義二字!」說罷,他再不望秀娘一眼,只起身轉去柴房取了那把生銹的柴刀。
出得門來,風雪又起,宋青書長嘯一聲,迎著這風刀雪劍大步向丐幫杭州分舵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