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山風吹拂著琴傷烏黑的發,像是撩起一面在風中獵獵作響的旗幟。她跪坐在墓碑前,癡癡地凝視著上面的題字。沒有照片,她不曾留下任何一張照片,除了那些在被人凌辱過程中所拍下的,各種淚水、絕望、以及屈辱,如果貼到墓碑上,說不定也別有一番風味。

每一次。每一次從噩夢中醒來她都會來這兒,只有看到這座墳墓她才能確定自己現在是活著的,但她又不敢確定,到底哪一場才是夢,記憶到底是誰的。她分不清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

今天早晨她醒過來的時候狐狸眼已經不在身邊了,沒有人陪伴擁抱的睡眠總是充滿噩夢與魔鬼。琴傷想,短時間內她是不可能再睡覺的了。

纖細的食指一點點撫上冰冷的墓碑,那烏黑的泥土下掩埋著她曾經的靈魂。一筆一劃,墓碑上除了名字與時間什麼都沒有。琴傷模模糊糊的想起被烈火焚身的感覺,很多人都說如火燒,但是真正被火燒成灰燼的又有幾個呢?人們總是容易把不知名的痛苦加大,但其實真沒多麼疼,當你的靈魂死去,身體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琴傷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噩夢後,只有這裡能帶給她平靜與祥和。倚著墓碑,她的神思竟慢慢迷離起來,直到一陣腳步聲打斷了她的冥想。

……長歌。

竟是長歌。

她心愛的長歌。

琴傷靜靜地看著那玉一般的男子走近,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週身的悲傷癒發的深邃與濃厚,眼角那顆淚痣彷彿在下一秒就會滴出水來。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所以除了悲傷再無其他表情。其實她很想對著他笑一笑的,她真的沒想到死後還能夠再見到他。

長歌,你幸福嗎?過得快樂嗎?她對你好嗎?

想必是好的,自然是比我要好得多了。琴傷的視線落在他手上的那捧百日菊上,男人見墓碑前有人似乎也頗為驚訝,在見到她的瞬間,漂亮的黑眼睛裡閃過濃濃的悲傷,他慢慢地彎腰,把花放在墓碑前,然後席地而坐,絲毫不顧身上穿的是精緻昂貴的手工西裝。

「你怎麼帶這個花來看她?」琴傷先開口,她的聲音不好聽,沙啞的像是被厚重的砂紙磨過,一般人聽到了總會表現出訝異或是排斥,但男人只是看了她一眼,並沒有回答。琴傷輕輕撫著墓碑,說:「這花不適合她。」

男人這下有了反應:「……這不是給她的,是給我的。」

琴傷被這個回答弄得微微愣住,男人嘴角揚起一抹微笑,但笑得教人無比心酸:「我在花店問過了,他們告訴我說百日菊的花語是永失我愛。」

永失我愛。

琴傷的眼神更悲傷了:「你愛她?」

男人點頭。

「可她已經死啦。」她一手撫著墓碑,一手撫著自己眼角的淚痣。「下次來看她,給她折枝檉柳吧,那才是最適合她的花。」

可她已經死啦。

黎長歌突然無比清楚地意識到這個事實,她已經死啦,再也不會回來啦。琴傷用她那沙啞悲傷的聲音告訴他,這墓碑下的軀體已經永遠長眠,再不會醒來。再多的後悔遺憾,那都是空談了。人一死了,就什麼都沒了。任憑活人如何緬懷,死人都不會再回來。

琴傷不由自主地伸手,黎長歌怔怔地任由她撫摸他的臉:「長歌,她一直很想跟你說一句話,可惜你總是不在她身邊,好不容易出現了,卻又不愛聽了。」

覆在自己臉上的小手很冷,刺骨的寒冷。可黎長歌卻只覺得無比溫暖,他想靠近這個女人,她是那麼的熟悉和溫柔,溫柔的令人無比悲傷。他的聲音也開始沙啞顫抖起來:「你、你認識她?」

琴傷幾不可見的點頭,她知道自己不應與他親近,不應再見他,可她捨不得,她是如此的捨不得呵!就讓她再好好地看看他,再看看他,再看看就好了。「對呀,她說你是個好孩子,不管你做出什麼選擇,她都尊重你。」

黑色的,宛如孩童一般乾淨的眼睛裡慢慢蓄滿了淚,可始終未曾掉下來,黎長歌看著琴傷,俊美的臉龐一片慘白。

「別哭啊,她不會想看到你哭的。」纖細的食指抹去他的淚,那長長的黑色的睫毛曾經讓她多麼深愛,「她一直很想告訴你,你長大了,比以前更好看了,她一直很想你,一直在等你回來看她。」說著說著,自己的眼淚卻也掉了下來。「長歌,長歌別哭,其實她臨死前只想對你說一聲對不起,她無意欺騙你,更不捨得傷害你,你,你要好好的。」你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你還年輕,請原諒她不能再陪你一起到老。

薄薄的唇瓣不住地哆嗦著,好久才說出一句話:「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她不會怪你的,這不是你的錯。」琴傷將他抱入懷中。「長歌,以後自己照顧好自己吧,她不能再陪你了,你早就應該有自己的新生活了,世界上比她乾淨的女人多得是,你無需自責。」

黎長歌卻笑了,眼裡有淚:「只有她一個人……只有她一個人,我是生氣了,才那麼說的,她為什麼不肯等等我?哪怕一天,只要等我一天,我氣消了就會帶她回家,她為什麼不等我?!」

她為什麼不等你……是啊,她為什麼不等你呢?因為她已經等不了了,她已經老到再也等不了了,她的一生都在等待中蒼老,發霉,生蛆,最後風化消失了。

琴傷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看起來他也不需要回答,因為那個應該給他回答的人已經不在了。

「她一定很疼……她最怕疼了,以前我輕輕咬她手指一口她都怕,被火燒肯定更疼,她肯定很害怕……我卻不能保護她,我讓她等我的,我說我會帶她走的,我說的,我卻沒做到——」黎長歌看到墓碑上那雲淡風輕的幾個字,他的愛人就被長埋於此,孤零零,一個人,在黑漆漆的地下。

傻孩子,她不疼,其實她一點兒也不疼,她之所以裝作疼,只是因為有你心疼她罷了。當你把她捨棄,她還怕什麼疼呢?她受過的比你想像的要多的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