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知道,唐易身份特殊背景龐大,和邵其軒的關系又是從小到大的交情,所以每次這位易少爺出現在醫院的時候,邵其軒都會交代下去要照顧周到。
於是這天清晨,時間還很早,邵家醫院的助理一看見簡捷醒了,唐易也還在,就連忙端了蛋糕點心和牛奶進去,生怕餓著兩位貴客。
「易少,簡小姐,」推著早餐車進去,助理垂手恭聲道:「這是為兩位准備的,請慢用。」
簡捷剛剛對著唐易拍完桌子,聽到助理進來的聲音,這才收聲。
看了一眼端進來的早餐,簡捷隨口道:「不用了,謝謝。」
助理有點無措:「這些不合簡小姐的口味?」
「我是雜食動物,什麼都吃的,」簡捷朝唐易撇撇嘴,「是不合這位少爺的口味。」
「……?」
面向小助理不解的眼神,簡捷看了看唐易,只見這男人一臉散漫的表情,一點解釋的意思都沒有,也不管他這副冷淡的樣子會嚇到人。
簡捷好歹還存了點善心,於是轉頭對慌張的助理解釋道:「他有乳糖不耐症,對牛奶和所有含牛奶的東西他都不碰的。」
助理一臉驚訝:「可是前一陣子易少每天都會吃紀小姐做的點心的……」那也是用牛奶做的……
聞言,簡捷頓時就笑了起來,一臉奸詐的表情。
「唐太太做的點心他能不吃麼?傷了他太太的心怎麼辦?」摸了摸下巴,簡捷哈哈笑著猜下去:「恩,我猜,我們這位易少爺肯定不僅每天都吃,還肯定不准邵其軒他們把這件事說出去……哎,我說,你該不會是讓邵其軒和唐勁他們每天過來幫你吃點心吧?我記得你以前一碰牛奶就過敏的啊?」
「你說夠了沒有?」
簡捷嘿嘿笑著看著唐易,一臉意味深長的表情:「看不出來嘛,你還真是深情啊……」
唐易終於抬眼,冷冷掃她一眼:「說夠了就給我閉嘴。」
簡捷舉手投降:「OK,算我多事。」
助理連忙把早餐車推出去,換了幾杯清水和中式早餐進來。
盯著那幾杯水,簡捷同志頓時又似笑非笑起來……
助理就崩潰了……
「……這些還不行?」
簡捷有點同情地回答他:「的確不行。」
簡捷一時興起,拿了四個玻璃杯裝了四杯清水,一字排開,然後對小助理眨了眨眼:「這四杯水分別是純淨水、礦物質水、天然水和礦泉水,你猜他會喝哪杯?」
「……」
這水和水還有區別麼……
簡捷挑起其中一杯水,放到唐易面前,有點痞痞的樣子:「喝吧,大爺,知道你就只喝這一杯純淨水。」
唐易深陷在沙發裡,饒有興味地望著她。
「調查我?這算是檢察官的職業病麼?」
「就憑我的手段,要想查到你唐
易的事,簡直異想天開,」簡捷聳聳肩,流氓兮兮地朝他笑了笑:「但是,請相信一個粉頭的執著。我十七歲就認識你,到現在已經九年了,如果連這些都看不出來,我也可以不要在檢察廳混了。」
唐易沒有動早餐。
對助理說了聲‘你出去’,然後,鋒利的視線就攫住了簡捷,不客氣地挑開話題。
「知道我為什麼會陪你到現在麼?」
「肯定不是為了關心我,」簡捷聳聳肩,「你放心,我不會自作多情。」
唐易唇角微翹,像是有笑容,卻透出一股涼薄。他漂亮的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拿起身旁的一份文件甩過去,甩在她面前。
「有件事,我今天跟你說清楚,」他傾身向前,聲音低沉而誘惑:「很久以前我就對你說過了,我們唐家的事,跟你無關。……如果你再為了插手唐家的事而受傷,是死是活,都和我唐易沒關系。換言之,如果昨天晚上的事再有下一次,我不會再來救你。」
頓一頓,他玩味地盯住她:「……你最好相信我說的話,我這個人耐心一向不太好。該說的我已經說得很明白,聽不聽就是你的事了。如果你不聽勸,將來出了事,我不會對你有負罪感。」
他線條分明的臉上沒有半分憐惜的神色,讓她深知他不是在開玩笑。
呵,是有這樣的男人存在的,對他不愛的人,淡漠如刀鋒,薄薄一片,輕易就殺傷人心。
他的唇角最慣下沉,不經意就流露輕蔑。
漂亮的臉上明暗交織,辨不出陰晴。
明明溫柔起來可以讓人滅頂,卻偏偏只對一人溫存,至於其他人,他只有薄情,旁人看來,當真是浪費了他手上大把大把的資本。
她整個人背著光,她的臉埋葬在大片的陰影裡,聽到他給她的最後通牒,她像是早有覺悟,所以也不覺意外,雖然聽到的那一刻,心裡痛起來仍然是很痛的。
「我只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唐易沒有說話,深陷在沙發裡,態度疏離。
於是她自言自語般地問了下去:「當年你對我說,你說女孩子身上有傷,始終不好。……那個時候,你對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有沒有一點真正的關心在裡面?」
「沒有。」
一入情愛江湖便是歲月催,大多時候只不過是一夜慢雨,便已摧枯拉朽地入了秋。
他的兩個字,便讓她的感情入了秋。
是要到此刻簡捷才知這個男人是真正的涼薄。
至這般田地。到這個程度。
這般淡漠態度,她真想問一問,唐易,你到底是自何處學來的。
「OK,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收起一切負面的情緒,簡捷微微笑了下,重新展顏:
「以後,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對談中的兩個人,誰也沒有看見,病房門外的某個角落,一個人影靜靜退去。
走廊盡頭的垃圾桶裡多了一份新鮮精致的點心。
……
紀以寧請了一天假,然後她又給唐易發了一條短信,告訴他她今天要隨館長和其他同事一起去某所福利院參加活動,晚上會晚一點回家,叫他不要擔心。用詞造句都是紀以寧一貫的風格,毫無破綻。
唐易的短信回得很快:好,有事打我電話,我去接你。
紀以寧看了他的回復一會兒,然後按下按鍵,關了行動電話。
一天時間,與世隔絕。
她只有一天時間,來忘掉她清晨看見的所有,聽見的所有。
紀以寧乘車去了一趟鄉下郊外。車程很遠,兩個小時才到。
下了車,走在熟悉的鄉間小路上,紀以寧頓時覺得自己來這裡的決定是對的。
鄉野間陰謀般彌散著楊花淡淡的甜腥,植物的荷爾蒙,含蓄,低徊,帶著某種若即若離的態度。
這股清甜的氣息一路陪伴她走進一座教堂。她很熟悉這裡,就在多年前,在她尚未遇見唐易之前,這裡曾經是她傾訴與宣洩的地方,承受了她生命中所有的不可承受之輕。
紀以寧走進去,一整個白天就這樣嘩啦啦過去了。
她站著看教堂牆上的一幅油畫,一看就是兩個小時。眼也不眨,表情很淡,旁人看了,只覺得她整個人都透著若即若離的氣息。
油畫裡,一個白皙的裸
女,深目長睫,半身傾陷於沼澤地,上身被籐條與毒蛇纏繞。整個畫面的基調都是深青色,存心叫人心慌。
畫下一角,花形字體標著這幅畫的名字:《原罪》。
「Envy?」
身後響起神父的聲音。
紀以寧微微側了側身,微微笑了下,糾正:「Jealousy。」
「呵,」神父笑起來,「以寧,你是我見過的最不可能和Jealousy有關系的女孩。」
紀以寧歉然,好似愧對了這份信任,轉身又看畫,聲音如水般流淌了出來。
「《聖經》上說,妒是原罪,女人一旦犯了此條原罪,便會猶如被毒蛇與籐條纏繞,脫身不得。所以,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對自己說,紀以寧以後千萬不可以犯這樣的錯,那太糟糕了,我不喜歡自己成為那樣的人。」
神父了然, 「可是你今天終於發現,你還是控制不了自己了?」
她點一點頭,清透的態度,毫無隱瞞。
「我在生日這晚等了一個人一整夜,可是他卻陪在了另外一個人身邊,他甚至對我說了謊。」
「所以,你很生氣?」
「生氣,傷心,委屈,嫉妒,這些都有的,當時難過的時候甚至會想哭。但是……」她頓了頓,緩緩開口:「但是,我還是原諒他。」
「以寧,你是個好女孩。」
「不是,」她搖搖頭:「我原諒他,是因為在後來,我聽到了這個故事的另外一個版本。」
神父興味起來:「哦?」
紀以寧笑了下,以一個旁觀者的口吻,緩緩開口。
這個故事的另外一個版本是這樣的——
「有一個女孩子,她有很好的家世,很好的背景,可是她仍然活得很有自我,不惜和整個家庭對立,也要實現自己的夢想。」
神父笑一笑,給出評價:「這是個好女孩。」
紀以寧點點頭,「是啊,這麼好的一個女孩子,本該有一個很美的人生。可惜,她從十七歲那年開始,愛上了一個男人……」
神父有絲了然,「那個男人不愛他,對不對?」
「對,」紀以寧應聲,繼續說下去:「他不愛她,她也不強求,只是兀自熟悉他的一切習慣。她知道他有乳糖不耐症,知道他喝牛奶會過敏,她甚至知道他連喝水都有獨特的挑剔習慣。這些事,連那個男人的妻子都不知道,她卻懂。她了解他,僅憑察言觀色而不能近他的身,卻仍然看透了他這麼多,她對他真的是用了分分寸寸的心思。」
當時紀以寧站在病房外,看著簡捷的表情,她就知道,這個人,真的是愛著唐易。
或者,要比她想象的更要愛他。
否則,她面對他時,便不會是那樣的面貌,那樣的表情。
唐易救她,她高興,卻不敢表示出來;唐易說以後不會再救她,她難過,卻仍然不敢表示出來。
唐易一手掌控了她生命中全部的極端感情,大的歡喜與大的悲傷,明與暗,飽滿與虛無,愛與死,倚靠與棄絕,艷與寂,來臨與離去。
紀以寧想,一個女孩子究竟要有多大的勇氣,才可以承受那麼多年唐易的不愛?
神父有點訝異:「……那些習慣連他太太都不知道?」
「是啊,」紀以寧笑了,「他太太很沒用的,從小就沒主見,一切都聽父母的安排。後來父母不在了,她遇到他,就習慣了聽他的話。雖然她想了解他,可惜水平太差,對他仍然一知半解。他的太太整天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看書,但她也從來沒想過,看了又能怎麼樣呢?不過是滿足自身娛樂而已,沒有一點實用價值。她總以為自己很愛他,卻也總是嘴巴上說說而已,連他不能吃點心這種事都不知道,不僅不知道,甚至在他不吃的時候她還會在他面前不高興,反而還要難為他替她圓謊。」
神父聽懂了,忍不住撫上她的肩頭,柔聲安慰:「以寧……」
她低下頭,如小獸般嗚咽。
「我不敢回去了……」她說:「我這個樣子,怎麼回到他身邊去?」
她給自己一天時間,以為自己能說服自己,卻發現原來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對她說
了謊,他失約了她的生日,他甚至陪在了另一個女人的身邊。可是當紀以寧清楚了全部的真相後,卻發現,想嫉妒也沒有理由,想生氣也沒有理由。謙人說的對,對唐易,簡捷真的比她更好。
終於,紀以寧彎下腰來,難過得啪嗒啪嗒地掉下眼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