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關卡一·02

  隔壁樓裡傳來一陣槍聲,接著是模糊的哭喊和尖叫,然後一切重歸寂靜。

  槍戰在這裡並不少見,但我還是被驚醒了。因為知道自己大概難以再度入眠,所以我決定玩會兒經典的街機遊戲來打發日出前的這幾個時辰。《小蜜蜂》《防衛者》《小行星》,這些遊戲早在我出生前就已是博物館裡的古董了。不過在我們這種獵手眼裡,它們不是什麼低分辨率的老掉牙玩意兒,而是聖物、神殿的基柱,我敬畏它們,發自真心。

  我蜷縮在活動板房小雜物間角落的一個睡袋中,擠在牆和烘乾機之間的縫隙裡。姨媽不歡迎我跑到對面的大廳裡去,因為那是屬於她的。其實我也更願意待在雜物間裡,這兒很暖和,多少算是屬於個人的空間,而且信號也不算太差。還有,這房間裡有洗衣液和柔順劑的香味,而在活動房的其他地方都散發著貓尿和垃圾的臭味。

  大部分時間我都蹲在自己窩裡,不過這幾晚溫度降到了冰點以下,所以,儘管我很討厭姨媽,但過來住怎麼著也好過被活活凍死。

  住在這活動板房裡的一共有十五人,姨媽自己睡三間臥室中最小的那一間。戴普家住她旁邊的次臥,米勒家則佔據了大廳盡頭的主臥,他們有六個人,是繳納租金的大戶。我們的屋子並不像這樓裡的其他屋子那麼擁擠。它比那些屋子大一倍,每個人都有足夠的空間。

  我拿出自己的筆記本。它又大又重,差不多有十年歷史。在公路旁的廢棄商店後面的垃圾桶裡找到它後,我還原並重裝了它那幾乎是來自石器時代的操作系統,換言之,它被我救活了。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這台老爺機慢得連蝸牛都不如,不過對我來說卻也還湊合。這台筆記本成了我的隨身圖書館、遊戲機、家庭影院,它裡面塞滿了老書、電影、劇集、歌曲和幾乎所有的二十世紀電子遊戲。

  我打開模擬器,然後選擇了《2084》,它是我最喜歡的遊戲之一,簡單而瘋狂。整個遊戲系統考驗的就是本能和反應。是啊,玩老遊戲總能讓我清醒頭腦,放鬆自己。每次在生活中碰到那些麻煩又難纏的事,我就會在鍵盤上敲下「玩家1號」的選項,然後把那些惱人的事拋到腦後,全身心投入到屏幕上的戰鬥中。在這些像素低下的二維世界裡,生活很簡單:世間僅剩一人一機,用左手操控方向,用右手瞄準射擊,只要盡力求生就行。

  在一波波的衝殺之中,幾個小時悄然流逝。敵人的造型各種各樣、或大或小,從簡單的球體到扭曲的大腦,無所不包。為了保護最後一個人類家庭,我投入到了這場無盡的戰鬥中。不過最後,手指痙攣還是打亂了我的操作節奏。當然,這麼一來,我在幾分鐘裡就被轟掉了剩餘的生命,然後四個最討厭的字出現在了屏幕上:遊戲結束。

  我關掉模擬器,開始在電影庫裡翻翻找找。在過去的五年裡,我下載了每一部《安諾拉年鑑》裡提到的電影、電視節目和卡通。當然,我不可能全部看完。除非耗上幾十年的時間,否則沒人能看得完。

  我開始播放《家族的誕生》,這部八十年代情景喜劇的故事背景設定在俄亥俄州,整部片子的內容圍繞著一個中產家庭的日常生活展開。它是哈利迪的最愛之一,我認為看看它對搜索行動頗有助益。實際上,我最近都有點迷上這部電視劇了——我已經將這一百八十集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但依然興致盎然。

  獨自坐在黑暗中觀看筆記本裡的視頻,我總會把自己也帶入到那個溫暖、溫馨的家庭中去。片中角色碰到的所有麻煩事幾乎都能在半個小時內解決(有時候要一個小時,就是兩集,不過那種情況相當罕見)。

  真實的生活和劇集天差地別,也許這就是我這麼喜歡《家族的誕生》的原因。爸媽生下我的時候還很年輕,他倆是在我長大的那個疊樓裡相識的。我對爸爸沒有印象,因為他在搶劫食品店的時候吃了暗槍,當場殞命,而那時我尚在襁褓之中。我對他唯一的瞭解就是他喜歡漫畫。我在一個儲物箱裡找到了他的幾隻閃存盤,裡面有全套的《蜘蛛俠》《X戰警》和《綠燈俠》。媽媽說,他給我起了「韋德·沃特」這個名字,也是因為他覺得這聽起來像是超級英雄的真名,就像彼得·帕克或者克拉克·肯特

  。知道這些後,我覺得他一定是個酷斃了的傢伙,只不過死得有點窩囊。

  我的媽媽蘿塔獨自把我養大。我們住在疊樓另一側的小小房車裡。她有兩份全職的綠洲工作,一份是電話推銷員,另一份則是在線妓院的皮條客。她曾經讓我晚上戴上耳塞,免得那些不堪入耳的拉客黑話透過薄薄的隔板傳來,玷污我幼小的心靈。不過那個耳塞的隔音效果不太好,所以我都是用看電影來解決問題的,當然,音量得調到最大。

  我早早就進入了《綠洲》。在我剛能戴上面罩和觸覺手套的時候,我媽就幫我創建了第一個角色。然後她就繼續工作去了,留下我獨自探索全新的世界,一個與我之前認識的完全不同的世界。

  幾乎可以說,我是被《綠洲》的互動教育程序帶大的,這套系統不收費、易上手,所有小孩都可以接觸。我童年的大段時間都耗在了名叫「芝麻街」的虛擬社區中,那裡除了有會陪我唱歌的布偶,還有形形色色教我如何走路、算術、讀書、寫字及與他人分享的交互式遊戲。而在掌握了這些初步的技能後,我很快就發現《綠洲》其實還是個巨大的公共圖書館,即使是我這樣身無分文的孩子,也可以在這裡看到、聽到、觸到、玩到這世界上的幾乎每一本書、每一部影視劇、每一首歌、每一件藝術品和每一款遊戲。那些知識、藝術,還有人類文明的所有娛樂項目都被收納其中。不過,瞭解這些信息對我來說禍福參半。

  而我也因此發現了真相。

  也許你的經歷與我不同,不過說實在的,於我而言,作為一個人類,在二十一世紀的地球上成長真是讓人抓狂。

  因為,從來沒有人告訴我,我週遭的環境究竟有多麼糟糕。實際上,那些大人根本就是在反其道而行之。當然了,我相信他們,因為我還是個孩子。呃,我的意思是,天哪,我那時候腦瓜都還沒長到一半大,又如何能分辨那些大人是不是在對我放屁?好在後來我長大了些,逐漸發現大人們都是群扯謊不打草稿的貨色,從我離開子宮的那一刻開始,謊言就始終貫穿在我的生活之中。

  這就像個啟示。

  預示著我未來的敏感多疑。

  隨著對《綠洲》這座大圖書館的不斷探索,醜陋的真相逐漸展現在我眼前。事實就一直在那些浩如煙海的書中等著我,無數藝術家、科學家、哲學家和詩人——他們中的許多人早已作古——所留下的文字讓我開始對情況有所瞭解。我說的不單是個人的情況,或者部分人的情況,而是大眾所謂的「人類生存狀況」。

  真相可不怎麼美好。

  真希望有人能在我剛剛聽得懂話的時候,就跑來告訴我:

  「這就是現實,韋德。你是一種叫『人類』的東西,那是種非常聰明的動物。和這顆星球上的其他物種一樣,我們都是從幾億年前的某種單細胞生物演變而來的。這個過程叫作進化,你以後會學到更多相關的知識。不過你得相信,就是進化讓我們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說的可不是捕風捉影,有無數埋在石頭下面的化石能作證。至於你聽到的那些故事,包括我們是被住在天上的超自然生物——或者叫上帝——創造出來的那則故事,全部是屁話。上帝不過是人們念叨了幾千年的一個古老神話而已,不是上帝創造了人類,而是人類創造了上帝,就像聖誕老人和復活節賓尼兔。

  「對了,還有……世界上也根本沒有聖誕老人和賓尼兔這種東西,那些也是扯淡。對不起孩子,你得搞清楚。

  「也許你想過,在你降生之前,世界上都發生了些什麼。呵,那可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的。因為,隨著我們人類的出現,事情變得越來越有趣了。我們懂得怎樣種植農作物、飼養動物後,逐漸減少了打獵的時間,部落也日趨強大,最後像流行病毒似的席捲了整個星球。那之後,為了土地、資源和虛假的神靈,人類又開始一場接一場地打仗,最後終於將我們各自不同的部落整合成了一個『全球文明』。不過,老實講,它並不是一個正兒八經的組織或者文明。我們仍然在發動戰爭。不過我們也學會了怎樣搞研究和發展科技。作為一種沒毛的猩猩,我們的確倒騰出了不少神奇的東西:電腦、藥物、激光、微波爐、人造心臟,還有原子彈。我們甚至把人類送到了月亮上,然後又把他們帶了回來。我們還創造了互聯網,把信息交流的障礙也幾乎給徹底消除了。很酷,對吧?

  「但這也是麻煩的開始。我們的全球文明猶如龐然大物,需要巨大的能源來維持。我們通過燃燒化石來獲得能量。但在你出生之前,人類就把化石能源耗去了大半,現在更是幾乎告罄。我們把這叫作全球能源危機,它已經持續一段時間了。這事兒可不小。因為我們沒有足夠的能量來使這個文明維持以前的運作,所以人類步入了倒退的階段。

  「除此之外,燃燒化石能源也帶來了副作用,比如氣溫升高、環境破壞什麼的。你看,極地冰川消融,海平面上升,氣候越來越反常,動植物滅絕,還有無數流離失所、食不果腹的災民。而為了剩下的那點資源,人類依然征戰不休。

  「最重要的是,孩子,這意味著生活將比以前更為艱難。那些好日子在你出生前就結束了。你誕生在黑暗的年代裡,而且,未來的情況看起來只會更糟。人類文明正在倒退,有些人甚至說它在毀滅。

  「你也許在想,自己未來會碰上些什麼事。其實答案很簡單,因為會發生在你身上的事也會發生在每一個人身上。你會死。我們都會死。就是這樣。

  「你死的時候會發生什麼?好吧,我不完全確定。不過證據顯示什麼事也不會發生,你僅僅會死掉。你的大腦不再工作,然後你再也不能問任何煩人的問題啦。你聽到的故事?去一個叫天堂的地方?沒有痛苦和死亡,人可以永遠過著快樂生活的地方?都是屁話。就像那些上帝故事一樣。沒有證據可以證明天堂存在過。是我們把它編出來的,它不過是充滿希望的幻想。

  「你接下來的生活,都要在知道自己終有一死、而且會永遠消失的狀態中度過了。

  「對不起。」

  好吧,反思一下的話,也許告訴一個咿呀學語的孩童他出生在混亂、痛苦、墮落的世界裡並不是什麼好事。我花了幾年的時間逐漸揭開真相,都有種正在跳樓自盡的感覺,更別說有誰突然間被灌輸所有的這些信息了。好在我還有《綠洲》,它讓我保持理智。它是我的操場,我的學前班,我的世外桃源。

  我童年最快樂的記憶與綠洲緊密相連。我媽休息的時候,我們會一起登錄去玩遊戲或者進行些虛擬冒險。不過一到晚上,她就得逼我退出遊戲,因為我一直不想回到噁心透頂的現實世界。

  我從來沒有因為這事抱怨過我媽,和我們所有人一樣,她也是命運和殘酷環境的受害者,而且還屬於對此感受最深的那代人。我對她的歉疚感大於其他的感情。她誕生的時候,這顆星球還算美好,此後卻不斷地滑向深淵。她永遠陷在消沉之中,只有吸毒才能讓她暫時亢奮起來。當然,這也最終導致了她的死亡。我八歲的時候,她在手背上打了一劑什麼藥,然後倒在了我們破爛的摺疊沙發上,再也沒有醒來。她離去的時候還在聽一台舊MP3,那是我上一年修好了送給她的聖誕禮物。

  那以後我就不得不搬到姨媽愛麗絲的房子裡。愛麗絲不是什麼慈善家或者合格的監護人,她留下我純粹是為了得到政府每月額外的救濟糧。所以大部分時間我都得自己覓食。通常這不是問題,因為在修理舊電腦和壞遊戲主機方面,我很有天賦。我把那些舊機器從垃圾堆裡扒拉出來,修好後再賣到典當鋪或者拿來交易飯票。我的所得遠超過鄰居們的想像,填飽肚子不過是小事一樁。

  我媽死後的一年半裡,我一度沉浸在絕望和自憐當中。後來我不斷提醒自己,凡事要往好的方向看,不管我是不是孤兒,我至少過得比非洲的大部分孩子要強。還有亞洲的,嗯,北美也是。我頭頂上還有個天花板,肚子裡也有食物可以消化,我甚至還有《綠洲》。生活並沒有那麼糟。但儘管這麼自我安慰,巨大的孤獨感卻依然沒有絲毫減少。

  我想,是哈利迪的彩蛋比賽拯救了我。我突然間發現了值得去追逐的夢想。在過去的五年裡,這場比賽給了我明確的目標,它是值得完成的任務,是早上起床的理由。從我開始尋找彩蛋的那刻開始,未來便不再那樣黯淡了。

  第四集看到一半的時候,雜物間的門突然被打開,愛麗絲姨媽走了進來。她看起來就像一個身著睡袍、提著一籃髒衣服的鷹身女妖,還是營養不良的那種。她看起來比平時清醒些,這可不是好兆頭,因為她亢奮的時候反倒更容易對付。

  姨媽像往常那樣斜瞥了我一眼,然後開始往洗衣機裡塞衣服,但突然,她的表情大變。她更仔細地看了看我。當她意識到我手持筆記本的時候,眼睛一下睜得溜圓。我把本子飛快合上塞進背包,但我知道,太遲了。

  「交出來,韋德,」她伸出了手,「我可以拿它去交我們的房租。」

  「不,」我嚷道,向後退了退,「別這樣,愛麗絲姨媽。我要用它上學。」

  「你要懂得感恩!」她厲聲說,「這兒的每一個人都要交房租,我已經受夠了你這只吸血鬼!」

  「你收走了我所有的飯票。那可比我的租金多得多了。」

  「他媽的才不是呢!」她試著從我的手中搶走筆記本,但我不肯放手。所以她轉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間。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於是迅速地加上鍵盤鎖,同時格式化了硬盤。

  愛麗絲姨媽很快和她的男友瑞克一道回來了,他還半睡半醒著。因為喜歡顯擺那些黑道文身,瑞克從來不穿上衣。他一個字沒說,只是威脅性地向我舉起拳頭。我把手提電腦交了出去。然後他和姨媽就離開了,一邊還討論著這台電腦能在當鋪換回多少錢。

  少了這台手提並不是什麼大事。我還有兩台備用的放在秘密基地裡。不過它們的配置沒有這台高,而且我還得把所有的東西從備用盤裡拷過去。那得花上不少時間。不過這都是我咎由自取,我早該知道把值錢東西帶到這兒來風險重重。

  暗藍色的晨光爬上了雜物間的窗戶。我覺得今天早點兒去上學可能會比較好。

  我儘可能又快又安靜地穿起破燈芯絨褲子,換上鬆垮的運動衫,套進超大的外衣——它幾乎能填滿我的整個衣櫃,然後背起背包,爬上洗衣機。戴好手套後,我拉下了外頭還覆著冰的窗戶。在清冷刺臉的晨風中,我注視著起伏不平的活動板房房頂,覺得它們猶如海洋上翻騰的波浪。

  周圍共計有二十二座活動板房,而姨媽家所在的這棟樓是最高的,比周圍的大部分建築都要高上一兩層。活動板房沒有真正的地基,它們就直接立在地面上,或者是架在原來的混凝土地基上,幾年來,在腳手架的加固下,它們還在雜亂無章地加蓋,慢慢向天空延伸。

  我們住在波特蘭林蔭街,它像個又破又爛的舊錫盒,躺在四十號州際公路邊上慢慢生鏽。這裡是俄克拉何馬城正在腐爛的下城區西部,而整個城市裡共計有五百多個疊樓亂糟糟地堆做一團,由回收來的鐵管、橫樑、鋼桁支架和步行橋連接在一起。還有幾台老式的起重機開到了疊樓群的外圍,不斷拓寬著這片垃圾場的佔地面積。

  我們屋子的最高層,或者叫「屋頂」的地方,覆蓋了一層破舊的太陽電池板,為下面的住戶提供著能源。還有一捆捆皺巴巴的軟管蔓纏在每棟樓中,它們是供水和排污用的管道(一些外圍的疊樓還享受不到這種待遇)。陽光幾乎照不到疊樓的底部(就是叫地面的地方),樓與樓之間黑暗狹窄的縫隙裡滿是廢棄的汽車和卡車,它們的油箱裡空無一物,前進後退的道路也早已被堵塞了。

  鄰居米勒先生曾告訴過我,我們居住的疊樓佔據的地方,曾經是幾十座整齊排列的別墅。但因為石油短缺和隨之而來的能源危機,各個大城市裡都擁入了無數從周圍的郊區和農村來避難的居民,這導致了城市房屋的大量短缺。為了最大化地利用空間,某些人推出了這個天才的計畫——按照米勒先生的說法,叫「垃圾大堆疊」——就是利用加固的腳手架,把各種你想像不到的垃圾(你能看到樓層裡面夾著各種房車、集裝箱或者大眾的迷你巴士)堆在一起供人居住。這個創意很快風靡起來,然後全國各地的住宅小區很快都進化成了這樣的「疊樓」——一種由貧民窟和難民營組成的奇怪混合體。它們現在延伸到了各個大城市的郊外,住戶多是像我父母這樣離家的鄉下人——為了得到工作、電力供應還有可靠的綠洲網絡,他們紛離自己正在死去的小鎮故鄉,用他們最後的汽油(或者騎著他們的牲畜),拖家帶口地遷徙到了離他們最近的大城市。

  我們這個區域的每一棟樓房都至少有十五層高。最近幾年,很多這種疊樓都已經長到了二十層或者更高。這讓人精神緊張。因為疊樓崩塌並不是什麼新鮮事,而且如果支撐柱歪了方向,多米諾骨牌效應會令周圍四五棟疊樓也跟著完蛋。

  我們的活動板房地處疊樓北緣,就在一條破碎的高架橋旁邊。從雜物間窗口居高臨下地俯視,可以看見電車在裂開的瀝青地面上蠕動,將貨物和工人送進城市。陰冷的天際,一線陽光正在爬上地平線。我有這樣的習慣:無論何時看到太陽,都會提醒自己這只是一顆恆星而已。宇宙裡有幾萬億個這樣的星體,太陽不過是它們之中渺小而不起眼的一個。這能讓我換個角度思考問題。而這樣的思考方式,也是拜八十年代一部名叫《宇宙》的科普片所賜。

  我儘可能安靜地從窗口鑽出,抓住窗戶的下沿,爬下冰冷的外牆。活動房所在的金屬平台比房體大一點點,邊緣只有一足之地。我小心地向下探,終於站到了平台的邊緣上,接著,我伸手關上窗戶,把早已準備好的繩索纏在腰間,向著平台的一角緩緩移動。那裡的大型腳手架框架做成了梯子的樣式,是我進出姨媽家常走的路線。如果我願意,也可以走主樓梯,它沿著疊樓的邊緣往下,不過樓梯的支架鬆鬆垮垮的,總是會撞到腳手架發出噹噹的響聲,相當於在告訴別人,我來了。這很不好,在疊樓裡,你最好不要被別人聽到或看見,因為無論在什麼時候,這裡總是聚集著一群群的黑幫或者走投無路的劫匪——他們可能會搶劫你,雞姦你,最後還把你的器官賣進黑市。

  攀爬金屬框架總讓我想起《大金剛》或者《漢堡時間》這樣的老遊戲。這想法幾年前就有了,那時候我首次獨立製作了一款雅達利2600的遊戲(這是我獵手生涯的里程碑,其意義不亞於絕地武士製作出他第一把光劍)。我把那遊戲命名為「疊樓」,你得穿過一個個活動房樣式的垂直迷宮,收集廢電腦、糧票,同時避開路上的癮君子和戀童癖。這遊戲可比現實有趣多了。

  我在樓下三層的拖掛式房車外停了下來,那裡住著吉爾摩女士。她是個可愛的老婦人,七十多歲,總是早睡早起。我望向窗戶,看到她正在廚房裡忙碌地準備早餐。她也發現了我:「早上好,寶貝。」

  「早上好,吉婆婆。」我說,「沒嚇著你吧?」

  「沒有,沒有,」她搖搖頭,拉著繩子打開窗戶,「外面都快結冰了!你幹嗎不進來吃個早餐?我還有幾塊醬燒烤肉,這些蛋粉也不賴,如果你放夠了鹽……」

  「謝了,但今天早上我沒時間,吉婆婆。我得到學校去。」

  「好吧,那以後再來。」她吻了一下我,然後開始關窗,「爬下去的時候別傷了自己的脖子,蜘蛛俠。」

  「嗯。再見,吉婆婆。」我揮了揮手繼續行程。

  吉爾摩女士是個超級熱心腸。她甚至會讓我在她的地方借宿,儘管那些鬧騰的貓兒總是擾人清夢。吉婆婆是個虔誠的信徒,她把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了《綠洲》的某個在線大教堂裡,唱唱讚美詩,聽聽布道,要不就是去模擬的聖地進行參拜。我幾次幫忙修好了她老舊的綠洲主機,作為回報,她會回答我那些數不清的、關於她曾經生活過的八十年代的問題。她知道那個年代每一件最瑣碎的小事——都是你在電影和書上看不到的細節。她還總為我祈禱,希望我的靈魂能得到救贖。我從沒告訴過她,我覺得宗教不過是堆垃圾。因為正是這種美好的幻想給了她希望和生存的動力——就像這場比賽對我的意義一樣。用年鑑裡的一句話來說就是:住在玻璃房子裡人都應該閉上臭嘴。

  離地面咫尺之遙時,我從腳手架上跳下,橡膠靴扎進了髒水和結冰的泥巴裡。陽光尚未惠及此處,四周依然一片漆黑。我向東走去,打開的手電照亮了前面的路。路上我小心翼翼地四處張望,提醒自己的目光不能遺漏任何商店垃圾桶、破舊引擎,或是疊樓間縫隙裡的廢品。

  現在時間尚早,我的行蹤應該不會被別人發現。比我起得更早的人當然也有不少,但基本上都是找到了工作的住戶,他們中大部分人都在城市周圍的大工廠當鐘點工。這些人這會兒應該都聚在公路旁的車站裡,畢竟通勤車一天只跑幾趟。

  走了差不多一里地,我來到一座奇特的山前。為了空出更多的地方用以建樓,幾十年前,人們把這個城區的所有廢車都儘可能地堆到了這裡。很多車堆的高度甚至能趕上疊樓了。

  我走向山邊,迅速地環視四周,確信沒有人監視或是跟蹤,然後便穿過兩輛廢車的縫隙。我躲閃著,攀爬著,側行著進入這座搖晃的鋼鐵之山,最後來到一輛貨車前。相比其他地方,這裡顯得比較開闊。這輛貨車只有三分之一露在外面,其餘的部分都被堆在上面的車蓋住了。兩輛重型卡車像橫樑般歪歪扭扭地橫在貨車車頂,不過承重的是邊上的其他車輛或者車堆,因此貨車並沒有被它們壓扁。

  我取下脖子上的項鏈,上面掛著一把鑰匙。很走運,發現這輛貨車時,它的鑰匙還掛在車門上。很多車在被遺棄的時候其實並沒有損壞,只是它們的主人支付不起燃料費繼續使用罷了。

  我把手電塞回口袋,打開了貨車的右門。變形的車門僅能打開一尺半,剛好容我擠進身去。進入車廂後,我重新關門上鎖。車廂內沒有窗戶,所以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摸索了一秒鐘,才觸到了接到頭頂的電源開關。摁下它後,老檯燈昏暗的燈光亮起,照亮了周圍有限的區域。

  一輛幾乎沒法辨出原形的綠轎車壓住了擋風玻璃,不過並沒有傷到駕駛室。貨車內部的其他部分更是完好無損。有人移走了車裡所有的座位(可能拿去當家具用了),留下了一個大概四尺高、九尺長的小「房間」。

  這就是我的密室。

  四年前,在一次尋找廢棄電腦零件的行動中,我摸索到了這兒。第一次打開車門望進黑暗的車廂時,我就知道自己找到了一件無比珍貴的寶貝:隱私。這是個沒人知道的地方,在這裡,我不用擔心遭到姨媽和她垃圾男友的威脅與辱罵。我可以把東西放在這裡而不用擔心被別人偷走。還有,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在這裡安全地進入《綠洲》。

  這是我的避難所,我的蝙蝠洞,我的孤獨堡壘。我在這裡學習、作業、閱讀、觀影,當然,還有遊戲。這也是我思考和尋找哈利迪彩蛋的地方。

  為了防止聲音外洩,我在整個車內都鋪上了碎地毯和曾用來裝雞蛋的泡沫塑料。幾個筆記本的破包裝箱被丟在角落裡,邊上是接在一起的舊汽車電瓶和動感單車,那是我弄出來的簡易充電器。房間裡唯一的家具是一把摺疊草地椅。

  我扔下背包,抖落外套,然後踩動單車腳踏板。給電池充電通常是我鍛鍊身體的唯一方式。我不停地踩著踏板,直到液晶屏顯示電池已滿,才倒在椅子上打開了小小的電熱器開關。脫下手套後,我在電熱器散發著橙光的燈絲前搓了搓手。可惜這玩意兒不能開太久,否則會耗光所有的電。

  我打開自己小小的食物貯藏室——那是一個用來防鼠的鐵盒,把取出的奶粉倒在碗裡,用水沖開,然後加入了一把麥片。一番狼吞虎嚥後,我走到貨車儀表盤前,取出暗藏的舊塑料午餐盒。印著星際迷航標誌的盒蓋之下,就是學校統一派發的綠洲主機、觸覺手套和面罩。對我而言,它們可都是無價之寶,絕不能冒險帶去姨媽家。

  戴上彈性觸覺手套後,我活動了一下手指以確定手套沒有問題,然後便拿起了綠洲主機。它是個扁平的黑色三角形,大概有簡裝書那麼大,上面有一根天線。當然啦,因為它現在被埋在一座鋼鐵大山之下,所以信號可想而知。好在我早已改裝過一條天線,將它放在了車山的最頂端。天線的電纜向下延伸進貨車車頂的一個小洞中,我把它連到了主機的接口上,然後闔上面罩。它像泳鏡一樣舒服地貼在我的眼睛上,擋住了外界的光線。小型耳機從面罩的兩側展開,自動伸進我的耳朵裡。面罩內側還有兩個立體聲話筒,可以錄下我講的每一句話。

  我開機登錄遊戲。只見面罩發出一陣淺淺的紅光,掃過視網膜。我清了清喉嚨,小聲而清晰地念出登錄密碼:「你已經被星盟徵召前往前線對抗斯克和高丹的艦隊。」

  密碼正確,聲音驗證,遊戲成功登錄。

  接著一段文字出現,附在視野正中央:

  賬號驗證成功。

  歡迎來到綠洲,帕西法爾!

  登錄時間:

  07:53:21OST(Oasissystemtime)-2.10.2045

  這段文字漸漸隱去,被另一段文字替代。它們只有六個字,是詹姆斯·哈利迪在他設計初版《綠洲》時親自在登錄程序裡設置的,它們是對異世界的先行者——他小時候那些街機遊戲設計師的致敬。這五個字是在《綠洲》用戶離開現實進入虛擬世界前看到的最後一樣東西:

  玩家1號就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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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譯註:

  分別是蝙蝠俠和超人的名字。

  1980年由卡爾·薩根主持的系列科普片。

  蝙蝠洞是蝙蝠俠的秘密基地,孤獨堡壘是超人位於北極的秘密基地。

  健身器材,仿造自行車的構造,但底部被固定在地面。

  著名台詞,出自1984年的科幻電影《最後的星空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