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有晏無師在,自然不必再走那些更加安全的官道,為了抄近路,晏無師並未過境長安,而是直接南下洛州,再從洛州走淯州和隨州。

這條路縮短了許多距離,但同樣的,因為這些地方靠近齊周邊境,並不如何太平,尤其去歲末災害之後,旱地千里,流民遍地,紛紛湧向周邊糧草更加充足的州縣,導致如今沈嶠他們一路上依舊能看見不少流民。

論武功,當今天下少有人能與晏無師匹敵,但他明顯不是一個好旅伴。沈嶠舊傷未癒,眼睛時好時壞,始終沒法恢復正常,頂多只能像之前那樣模模糊糊看見一些光影,晏無師也沒有因此生起憐香惜玉之心,對他格外優待,他自己不需要乘車,便連馬車也沒有雇,兀自不緊不慢在前頭走著,大有「你跟得上就跟,跟不上也要跟」的架勢。

如此一前一後行了若干天,快要進湘州城時,他們又在城外遇見一撥流民。

這些人原本是從光州而來,因那裡饑荒,不得不千里跋涉來到更加富裕的湘州,誰知湘州刺史卻不肯給他們開城門,還令士兵嚴加把守,不得放一個流民進入。

流民們沒有力氣再去下一個地方碰運氣,只能就地駐下,實際上就是慢慢等死。

從治理地方的角度來看,湘州刺史這樣做無可厚非,因為一座城池的糧食是有限的,放了流民進來,就得負責安頓他們,而這些人實際上本該屬於別地治下的百姓,如此就等於給本身湘州平添了壓力,屆時湘州的糧食不夠吃,當地百姓反而會被連累,如今齊帝高緯忙著尋歡作樂,根本就沒什麼心思治理朝政,朝廷撥下的糧食還未到達地方,就已經在層層盤剝中消耗殆盡,湘州刺史即便是將這些流民都接收進城,也不會因此得到朝廷的嘉獎。

湘州離玄都山已經很近,只要再往西南行上數日,便能到達位於沔州旁邊的玄都山。

越是臨近玄都山,晏無師的心情似乎就越不錯。

他甚至放慢步伐等沈嶠跟上,一邊還饒有興致給他指點當地風物人文,若是不知兩人關係的,乍看說不定以為他們是多年老友結伴同行。

他對沈嶠道:「湘州戰國屬楚地,因而楚風甚濃,也算富庶之地,可惜高緯無心經營,高家幾代人的心血,怕是要敗落在他手裡了。」

晏無師對齊帝顯然沒有半點尊重之意,張口就直呼其名。

沈嶠眯起眼,模模糊糊瞧見城外聚集了不少人,其中老少婦孺佔了大部分,得虧是現在天氣還不算熱,否則只怕大片瘟疫都要因此而起了,不由搖搖頭嘆了句:「民生多艱!」

晏無師淡淡道:「其實這樣的場景,在其它各國,同樣也有。自西晉末年五胡亂華,各方爭權奪利,早有無數鮮血性命填了進去,這樣的饑荒每年都有,尤其在邊境上,各國為了推卸責任,轉移壓力,都巴不得將流民往別國推,等豐年時,又時常發動戰爭吞併鄰國城池,內部兵變頻繁,動輒政權更迭,沒幾年便換一個國號,自然不會有什麼人將心思放在治國上,北齊不過是變本加厲罷了。」

沈嶠:「但我聽說晏宗主在北周另有高官厚祿,甚為周帝倚重,想必在你心中,定是認為北周更有可能一統天下?」

晏無師負手悠悠道:「當皇帝的,不管明君昏君,歷來都半斤八兩,區別只在於有些能克制自己的*,有些無法克制或不想克制。宇文邕雖然嗜戰好殺,但他禁佛禁道,也不喜儒家,不向任何一方靠攏,於是他剩下的選擇餘地就很小,我想要一統三宗,也需要他的幫助。宇文家入中原多年,祖上雖為鮮卑人,卻早已漢化,周朝制度均與漢制無異,若論當皇帝,未必就比南方陳朝差。」

這麼多天以來,道聽途說,沈嶠對天下勢力也已經有了大致瞭解。

那晚在出雲寺出手阻攔晏無師的雪庭禪師,原先也是支持北周的,但他支持的是北周前攝政宇文護,而非當今皇帝宇文邕。

雪庭禪師出天台宗,與天台宗現任宗主法一是師兄弟,但天台宗本宗的立場卻是傾向南陳的,此事涉及天台宗內部恩怨,說起來又是一段長話。

宇文邕奪回本該屬於自己的權力之後,為了消除宇文護留下來的影響,自然不可能繼續重用佛門,所以如今雪庭一脈在北周,其實處於有點尷尬的位置,雖不至於完全喪失地位,但宇文邕一日在位,雪庭禪師就一日無法恢復往日尊榮。

對宇文邕而言,儒釋道三家,各有各的訴求,一旦跟他們牽扯上關係,自己的施政難免也會帶上其中一家的色彩,這是他這種自主意識很強的皇帝所不樂意見到的。相比之下,浣月宗雖然也有自己的目的,但他們明顯比其它各家更適合合作,也不會要求宇文邕去推廣某一家的學說,左右他的想法。

二人邊走邊說,朝城門的方向走去。

尋常百姓或商旅進城,為防流民騷擾,常常需要結伴同行,最好還要有男丁護衛,因為流民餓極了也有可能變成盜匪,當他們發現乞討不管用時,肯定就會強搶,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長相美貌的婦孺淪落流民手中,不單貞操不保,最後可能還會被下鍋煮成肉羹。

在這種情況下,晏無師和沈嶠二人就成了頗為奇特且引人注目的組合。

一個雙手空空,什麼也沒帶,一個拄著根竹杖,一副大病初癒的虛弱模樣,怎麼看都不像尋常旅人。

路邊有流民不時向他們流露出乞求的神色,晏無師一看就是個不好惹的角色,流民也不敢上前討要,只能轉而向看上去溫弱好說話的沈嶠乞求。

其中有一對夫婦,拖著三四個孩子走在路上,瘦骨嶙峋,看不出半點人樣,形如傀儡殭屍,連神情都是麻木的,最大的孩子不過六七歲,最小的才兩三歲,走路蹣跚踉蹌,父母也沒有力氣抱著她,她便抓著母親的衣角跟在後面,搖搖晃晃地走。

如果這種情況再持續下去,最後應該是最小的這個孩子先被送去跟別人家的孩子交換,給父母增加口糧,又或者他直接就被父母煮來吃掉,生逢亂世,人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為了生存,骨肉親情也可以放在一邊。

這對夫婦見沈嶠路過,直接就跪了下來向他乞討食物,沈嶠想了想,從懷中摸出一份油紙包的煎餅遞給那個最小的孩子。

夫婦欣喜若狂,連連叩謝,丈夫直接從孩子手中奪過煎餅,張嘴就咬了一大口,見妻兒都眼巴巴望著自己,遲疑半天,才依依不捨掰下一小塊給妻子。

妻子拿了那一小塊餅,自己沒有吃,卻又小心翼翼,珍而重之掰成幾份,分頭分給幾個孩子。

煎餅不大,狼吞虎嚥幾口就吃完了,邊上流民看得眼熱,都虎視眈眈盯著沈嶠。

那丈夫對沈嶠求道:「孩子們餓了好幾天了,還請貴人多賜一塊餅,也好讓他們捱到進城!」

沈嶠卻拒絕了:「我也不是富裕人,身上僅帶了兩塊,給你們一塊,我自己也要留一塊的。」

那丈夫聽說沈嶠身上還有食物,表情當即就變了,又見他雙目無神,還要依憑竹杖支撐,不由心生歹念,朝沈嶠撲過去。

誰知還沒碰到人家的衣袖,身體就已經朝反方向飛了出去,又重重落在地上,慘叫出聲。

再看沈嶠,卻依舊是病弱不堪的樣子,完全看不出他剛剛才將人給打飛出去。

他顯然沒想到自己一時的善念會引來這樣的結果,再看男人的妻兒,都已經嚇得抱作一團。

其他蠢蠢欲動的流民,看見這一幕,自然都不敢再妄動了。

男人費力爬起來,沒有求饒,卻反過來罵道:「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啊!你這種人最是假仁假義,不就想靠施捨來換我們磕頭道謝嗎,為什麼不救人救到底,明明還有一個餅,為什麼不拿出來!不想拿就乾脆不要拿啊,讓我們嘗到甜頭又吃不飽,你這樣跟殺人又有何異!」

沈嶠嘆了一聲,搖搖頭,什麼也沒說,轉身便走。

晏無師始終站在不遠不近的距離,負手而立,冷眼旁觀,既沒插手也不離開,像是在等他,臉上卻帶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有方才露的那一手,就是知道他身上有食物,其他人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走。

待他走近,晏無師才道:「斗米恩,擔米仇。這句話,你有沒有聽過?」

沈嶠嘆道:「是我魯莽了,受苦的人很多,憑我一己之力,不可能救得完。」

晏無師譏諷:「人家父親都不顧孩子死活了,你卻反倒幫人家顧著孩子,沈掌教果然有大愛之心,只可惜人性、慾壑難填,無法理解你的好意,若今日你不能自保,說不定現在已經淪為肉羹了。」

沈嶠認真想了想:「若今日我不能自保,也就不會選擇走這條路,寧可繞遠一點,也會避開有流民的地方。人性趨利避害,我並非聖人,也不例外,只是看見有人受苦,心中不忍罷了。」

他擇善固執,晏無師卻相信人性本惡,兩人從根源上就說不到一塊去,晏無師固然可以在武力上置沈嶠於死地,但哪怕是他扼住沈嶠的脖子,也沒法改變沈嶠的想法。

多了這段小插曲,兩人之間先前好不容易緩和下來的氛圍也蕩然無存。

「郎君!」

聲音小小的,弱弱的,從身後傳來。

沈嶠回過頭,卻只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瘦小低矮,應該是個孩子。

那孩子跑到他跟前跪下,認認真真給他磕了三個響頭:「多謝郎君方才給我們賜餅,阿爹對您無禮,我,我只能給您磕頭了,還請您大人大量,不要跟他計較!」

他何至於跟一個孩子計較,沈嶠嘆了口氣,上前扶他起來:「我沒有放在心上,聽說過幾日就是佛誕,湘州城百姓崇佛,屆時會開設施捨粥場,也會適當放一些流民入城,你們還是有一線生機的。」

孩子雙目發光,連連叩謝:「多謝郎君告知,敢問郎君高姓大名,以後有機會,小人一定報答您,給您立長生牌位!」

沈嶠摸摸他的頭,溫言道:「這些就不必了,你好生照顧你的母親和弟妹。」

孩子用力點頭,又悄悄說:「您放心罷,其實方才阿娘分給我的那塊餅,我沒有吃,都偷偷塞給妹妹了!」

沈嶠聽得心酸,又暗嘆他的懂事,想了想,還是從懷中將剩下的一張餅摸出來遞給他:「你拿回去吃,不要再讓你父親發現了。」

那孩子餓得面黃肌瘦,卻不知哪來的力氣,死活也不肯收,最後還是沈嶠強塞到他手裡:「你再推,讓旁人看見了,又要生事。」

他這才只能收下,又跪下來給沈嶠磕了頭,又堅持道:「還請郎君告知姓名!」

沈嶠:「我叫沈嶠。」

「沈嶠……」那孩子咀嚼了好幾遍,不知道是不是將嶠字理解為另外哪個意思了,沈嶠也沒有特意強調糾正。

那孩子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晏無師:「時辰不早了,早點入城。」

沈嶠見他這回沒出言譏諷,反倒有些奇異,笑道:「你不說點什麼?」

晏無師淡淡道:「有人就喜歡做些蠢事,說了也說不聽,本座何必白費唇舌?」

沈嶠摸摸鼻子,笑著沒說話。

這世間固然有許多惡意,可他不願因為這些惡意,就否認了善念仁心的存在。

便是為了這一絲善意,他也覺得這張煎餅換得很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