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都山腳有座玄都鎮,多年來一直是個平靜的小鎮,即便旁邊就是天下聞名的道門正統,跟小鎮百姓似乎也沒有太大關係,頂多看見山上下來的道長,他們都會格外客氣尊重,以禮相待。
自然,玄都山堂堂天下第一道門,偶爾下山採買,也都是按價給錢,公平交易,從未仗著大派勢力欺凌平民,是以這些年玄都鎮百姓都以自己能與玄都紫府的道長們成為鄰居而倍感自豪。
不過也僅此而已,道門畢竟是道門,一入玄都道,便是出塵人,與山下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依舊是兩個世界。
然而當沈嶠和晏無師來到玄都鎮的時候,這個鎮子卻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要熱鬧,人來人往,其中不乏武林人士,道人打扮的也不在少數。
晏無師道:「十日之後,玄都紫府會舉行玉台論道,定天下道統,廣邀天下賢者名士共襄盛舉,據說各大門派都會派人過來,臨川學宮和天台宗那邊,也會有使者前來。」
沈嶠:「定天下道統是何意?」
此時二人正坐在茶樓之中,往外觀望。
晏無師喝了口茶:「你不在,玄都山總要有個主事的人,對方身份一日沒有佈告天下,旁人就一日不知道他的身份,他總要找個名目出來罷。你自己當掌教的時候,低調得巴不得誰都不認識你,總不能指望別人也與你一般罷?」
沈嶠早就習慣對方說話總帶著淡淡的譏諷之意。
以晏無師的身份地位,能入得他眼的人事的確也很少,玄都山除了一個已故的祁鳳閣,不會再有人值得他正眼相看。
雖說一個喜怒無常,但遇上另一個性情很好,基本怎麼說都不生氣的人,想發生衝突也不容易,二人關係似敵非敵,似友非友,一路行來,關係竟也維持著某種微妙的平衡。
「那裡是在作甚?」沈嶠忽而注目樓下不遠處,眯起眼,卻怎麼也看不清,他的眼睛畢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就恢復如初,大白天裡光線雖足,反而不能久看,否則會流淚不止。
「施粥,布藥。」晏無師不會未卜先知,但他想知道的,自然早有人遞上消息。
他夾了一筷子桂花糖藕送入口中,慢悠悠道:「郁藹接任代掌教之後,逢初一十五,都會派弟子在玄都鎮開壇作法,宣講道藏。據說玄都紫府的弟子祈雨十分靈驗,如今若逢多日無雨,連沔州刺史都會派人來請他們下山祈雨,玄都山門下信徒越來越多,不說別的地方,這玄都鎮,十有*,對玄都紫府已是尊崇備至。」
相較於他臉上帶著看好戲一般的神色,沈嶠的眉頭卻越皺越深。
晏無師:「你全都想起來了。」
這句話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自打胸中淤血吐出來之後,沈嶠身體雖還有些病弱,但臉上的茫然之態已是一日少過一日,恢復記憶也是早晚的事情。
晏無師看在眼裡,也沒挑破,因為他不知道沈嶠到底想起了多少,此時一見,應該也是恢復得七七八八了。
沈嶠沒有否認,反是嘆道:「玄都山幾代掌教以來,從不涉足俗務,是以無論朝代更迭,皆安穩如初。想想陶弘景,縱是天下第一人,何等驚才絕豔,便因插足政局,以致整個茅山上清派在他身後分崩離析,門徒四散。郁藹這是想做什麼?」
晏無師挑眉:「祁鳳閣便是這般教導你的?他這種想法,跟縮頭烏龜又有何異?若僅僅是他一個人,獨善其身也就罷了,但他身為一派掌教,不思進取,反倒成天想著讓門派避世消極,再這樣下去,玄都山還想保住天下第一道門的地位?我看你那個代掌教師弟,反而要比你清醒多了。」
玄都山幾代經營,方有天下第一道門的名聲和地位,歷代掌教貫徹道家清靜無為的思想,將避世進行到底,絕對不涉入天下局勢,祁鳳閣當年武功冠絕天下,也不例外。
後來沈嶠接任掌教,更是將這種低調發揮到極致,世人只知玄都山換了新掌教,這掌教姓沈,其餘則不甚了了,是以沈嶠如今跟著晏無師四處跑,竟是幾乎無人認出他來。
晏無師性情張揚狂妄,隨心所欲,自然對這種行事風格嗤之以鼻。
沈嶠聞言並不生氣,只道:「今晚我想尋個機會上山,與郁藹面談一次,不知晏宗主想與我一道上去,還是在山下等我?」
晏無師:「為何不等到玉台論道上露面,當眾詰問郁藹,奪回你應有的掌教之位?」
沈嶠搖首:「那樣一來,玄都山的名譽必然大受影響,此事恐怕別有內情,我要先找郁藹問個清楚。」
晏無師無可無不可:「哦,那就去問罷。」
天下第一道門威名赫赫,還沒幾個人敢單槍匹馬闖玄都山,偏偏他說得就跟今日多吃一碗飯似的,隨口就來,渾然不曾放在心上。
他神色漫不經心,手指摩挲過碟盤邊沿,那一碟炒青豆立時從四散零落變為整整齊齊三層相疊,每層的青豆數目儼然相同,單是這份用真氣隔空控物的功夫,便已經達到出神入化的恐怖境界。
魔君重出江湖,實際上也只有與昆邪那一戰廣為人知,只因昆邪打敗過沈嶠,所以連帶挫敗昆邪的晏無師,也被傳得神乎其神,但實際上並沒有多少人真正見過他現在的武功境界。
若是此時有人看見他將輕而易舉就能取人首級的功夫用來碼炒青豆,也不知會作何想法。
他問沈嶠:「你現在功力只怕還不到全盛時期的三成,能獨自上去?」
沈嶠:「有條小路靠著後山懸崖,地勢陡峭,無人駐守,以陣法為屏障,外人不知內情,貿然闖入,只會暈頭轉下,跌落山崖也未可知,武功再高未必有用。」
晏無師原本是沒所謂只當看熱鬧,聽見這話反倒多了幾分興趣:「如此我反倒要去見識見識了。」
……
是夜,熱鬧的玄都鎮平靜下來,在星空下漸漸沉入夢鄉。
沈嶠的上山路線看似全無章法,有時候七彎八繞,有時又特意避開一些容易走的石階,改從旁邊陡坡上去,皆因這些石路草木早已融入奇門陣法,若換了不明就裡的人來走,十有*是要中招的,就算不落入陷阱,也會觸動警報,被玄都山弟子察覺。
對沈嶠和郁藹的談話也好,對玄都山的內部恩怨也罷,晏無師全無興趣,他感興趣的反倒是這一路上隱藏的陣法,所以遠遠綴在沈嶠後面,留心觀察他的走法,一面細細琢磨,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如此走了一個時辰左右——也虧得是沈嶠如今堪堪恢復了三成功力——才能用這麼短的時間到達山頂。
玄都山山勢高拔,山頂比之山腳下要冷上許多,放眼望去,道觀殿宇倒是不少,層層疊疊,白霧幽幽,清冷孤寂,倒真有道家超凡脫俗,不染片塵的感覺。
沈嶠從小就在這裡長大,早已見慣了這樣的景緻,此番故地重遊,卻非但沒有感覺到半分親切,反如壘石在胸,恨不能長長嘆息一聲才好。
但他沒有嘆息的工夫,藉著林木的遮蔽,抄小路直接奔向一處二層建築的樓觀。
無須接近樓觀,他就停了下來,眯著眼遠遠望了一眼,心下有些詫異。
那地方叫玉虛閣,是歷代掌教的住所,原本也是他在住的。
他落崖之後,郁藹接管玄都山,任代掌教,以玄都山如今種種高調行為,也不難看出郁藹的野心和意圖,所以沈嶠本以為他肯定會入住玉虛閣的。
誰知現下一看,樓觀門戶緊閉,沒有燭火,想來應該是沒有人住在裡面。
難道郁藹是想等到玉台論道,順便為自己正名之後再住進去?
沈嶠沉吟片刻,心道既然玉虛閣沒人,那就要去郁藹原本住的地方去瞧瞧了。
這個念頭才剛起,他就看見遠遠似乎有個人影披衣秉燭,走向玉虛閣。
身形甚是熟悉,但沈嶠如今眼力大不如前,也不敢確認,只能蹙眉盯了半響,方才確認那人極有可能正是自己的師弟郁藹。
雖說入夜冷清,但這附近的建築基本都是掌教清修之地,閒雜人等不得靠近,又有陣法護持,尋常弟子也不得其門而入,如此反倒為沈嶠的行動提供了一些便利。
他想了想,決定靠近些探明虛實再說。
郁藹秉燭入了玉虛閣,隔著窗戶,沈嶠看見二樓的一間屋子也很快亮起微光。
那正是他從前住的屋子。
只是沈嶠高估了自己如今的功力,也低估了郁藹的能耐,他方才稍稍靠近些,便有一道聲音響起:「何方朋友不請自來?」
這聲音遙遙從玉虛閣的方向傳來,又似在沈嶠耳邊炸開,他的耳朵嗡的一聲,胸口頓時悶痛,不由連退三步,心知這是對方傳音帶上了內力的緣故。
「是我,郁師弟。」他定了定神道。
他知道郁藹能聽見。
果不其然,下一刻,玉虛閣處一聲微響,一道人影已經出現在他面前。
「掌教師兄?!」
語調驚詫有之,卻還有沈嶠意想不到的喜悅。
似乎對於他的出現,郁藹雖然意外,卻滿心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