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兒蹄踏石磚,聲音清脆。
頭頂上有才綻未久的嫩綠葉芽掉下來,帶了春日裡獨有的清香。
「延之。」
黑袍男子忽然低喚了聲。
「唔?」青袍男子忙催馬上前,湊近輕聲問:「殿下有何吩咐?」
「你此次隨我出京,諸事都得收斂,往後莫要行豪貴之舉,且休要處處招惹陌生女子。」聲音低寒,又透了幾許無奈。
青袍男子低了低頭,委屈道:「殿下這回微服簡行,身邊就只帶了白侍衛一人,潮安北路原先是中宛的降地,民風不比京中……」
「所以你在酒樓就炫富驅人?我還不至於吃頓飯就被人謀害了。」黑袍男子打斷他,面色不豫:「沈太傅的那點俸祿不是讓你這樣糟蹋的。」
青袍男子面有臊意,小聲道:「殿下忘了,臣自年初起也開始領俸了。」黑袍男子側頭,冷聲道:「是啊,我倒忘了。你沈知書是什麼人,因承父母之蔭,不需試科便可入仕,未歷官而即處館職,便是朝中的新科進士也比不上你的彩頭。……休說新科進士,我看便是當年的沈太傅,也不及你沈知書如今的名聲一分!」
「殿下……」沈知書情急欲言,卻又將嘴邊的話吞了回去,只悶聲不吭,半晌才扭過頭沖跟在一旁的高大男人求救似的道:「白侍衛。」
白丹勇看他模樣可憐,忙驅馬過來,解圍道:「殿下看這沖州城變化可大?臣方才看這街旁各式酒肆鋪子零總不一,比起十年前來不知繁盛了多少倍,可見潮安北路這幾年來的吏治確與所奏相符,殿下的心血更是沒有白費。」
黑袍男子面色稍霽,回頭轉望了一圈,才道:「確是同十年前大不一樣了。白侍衛可還記得,當年母皇一紙詔書停廢北面四路敕額外的寺院庵廟,因潮安一帶上下官吏行令不當,以至多少未還編戶的年幼僧尼都無家可歸……」
白丹勇默然半晌,皺眉道:「臣斗膽,殿下當年方始參政,奉旨勘察中宛諸路降地吏情,可卻撇開隨行諸臣、一人孤身查視數州乃返,雖說發現了不少污吏實情、救了不少幼僧的命,可殿下此舉卻讓多少人提心吊膽、幾夜不得安眠?臣此次只望殿下不管去哪兒都能讓臣跟著,否則殿下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臣便是有十顆腦袋也抵不過這失職之罪……」
「白侍衛不必擔心,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怎會有三長兩短?倒是我這涉世不深的人,需得白侍衛多多保護啊。」沈知書笑嘻嘻地打岔,「明日一早我要去沖州西城河邊的女學拜會學監,白侍衛可不能丟下我一人不管。」
白丹勇微微愕然,看了看他,又看黑袍男子,「殿下,這……」
沈知書沖男子擠了擠眼睛,嘴邊藏不住笑意。
男子會意,臉色和緩了些,點頭道:「茲事體大,沈太傅此次奉旨主持潮安北路的州試,沖州府的女學自然是最要緊的。延之行事向來不計後果,若讓他一人前去只怕會出紕漏,明日便請白侍衛陪他去一趟,不過二三個時辰的事罷了,不需擔心我會出什麼事。」
白丹勇愣了一會兒,又仿佛想到了什麼,開口欲言:「可是殿下……」
沈知書卻飛快地打斷他:「既如此,那我就先謝過白侍衛了。」然後瞇眼一笑,兩腿踢了下馬肚,催馬兒向前跑去。
男子揚唇亦笑,揚鞭震馬,再無多言。
初春燦陽斜落下來,映亮了他一肩淺塵,那一只褐色左眸如同琥珀一般,清湛耀目。
·
翌日清晨,整座沖州女學都沸騰了。
女學大院的前堂,那間常年只供聖賢牌位、輕易不請客入的前堂,今日竟然被學監用來招待一個年紀輕輕的男子!
後院幾間學堂空空如也,所有人都跑到前廳外的長廊下,圍擠著在一堆,小聲議論著,探頭張望著,相互打聽那個年輕男子到底是何來頭。
「你們方才看見了嗎,這裡何時見過這麼俊的人……」一個女子臉紅著小聲道。
「你就知道看男人的臉,說這種話也不知羞。你就沒瞧見他腰間掛著的是什麼?銀魚袋!」另一人急急地道。
有人小聲問:「看他也不過二十歲出頭的模樣,怎會如此受寵,竟能有銀魚袋?」
「真是見識短淺,」有人不屑地哼道,「我聽人說過,京官中但凡任館職者都是承蔭入仕的,這樣的人還能不得寵?我看裡面這個,家中父輩定都是朝中高官,否則以他這等年紀,安能有如此大的殊榮?」
又有人不耐煩地道:「都別吵吵了,誰知道這人今日來這兒是為了什麼?」
「朝廷最近詔諭接二連三地下,誰能猜的准?不過他既是館職,想必是為了此次的女子進士科州試來的。」
眾人聞言,不由安靜了片刻,隨後又有人嘻笑道:「管那些做什麼?裡面這人,又年輕又俊,還又深得皇上寵信,你們就不想趁此機會……咳。」女子曖昧地笑了笑,然後右手在心口處比了個手勢。
還沒等她再說話,就有人直沖沖地闖了過來:「都在這兒看什麼呢?」
有人皺眉,回頭看見來人,忙輕聲道:「嚴姐姐,你來了。」
嚴馥之湊到最前面,一邊探身張望一邊問:「到底是在看什麼呢?我不過是多睡了會兒,怎麼就錯過好戲了?」
「沒錯過沒錯過,」旁邊的人趕緊讓開,「來了個年輕男子,模樣俊的要命,穿的倒普通,可腰間卻掛著銀魚袋,學監還特地為了他開前堂迎客!」
嚴馥之一聽就興奮了,「銀魚袋?」說著便把身子伸過長廊闌干,「且讓我瞧瞧!」
「聽人說好像是館職……」有人小聲答。
她卻沒聽人說話,拼命伸脖子去看前堂裡面的景象,卻只看見皂衫一角,官靴一雙,不由嘟囔道:「也不轉個身,讓我看看到底有多俊……」
還未抱怨完,裡面的人就好似聽見了她在說什麼,就見他起身斟茶,彎腰敬向一旁坐著的學監。
嚴馥之遠遠地看著那人抬頭微笑、轉身回座……然後便生生愣住。
那雙漂亮的眼睛……
他他他……是他……!
她慌慌忙地回頭,拉住先前說話的女子,「你說他是館職?」
女子怯怯點頭,不知她要做什麼。
館職……又有欽賜銀魚袋……
她抬手按住腦袋,拼命回憶。
昨日在酒樓裡,那黑袍男子喚他什麼來著?
……延之……好像是延之。
她怔然片刻,忽然懊惱地輕叫一聲,「我怎麼才想到!」
甫一入仕便寵以館閣之位,年紀輕輕便得銀魚袋之賜,朝中除了他,還能有誰?
延之……延之……不正是朝中中書令、太子太傅、集賢殿大學士沈無塵的長子——沈知書的字麼!
既然如此,那昨日那個能令沈知書俯首稱命的年輕黑袍男子……
嚴馥之一哆嗦,轉身便問周圍的人:「孟廷輝呢?你們誰見孟廷輝了?」
一群人都搖頭,以示不知。
嚴馥之一跺腳,轉身欲走,卻忽然聽見一人在後道:「我想起來了,早晨天剛亮時好像看見她出去了,問她去哪兒,她只說今日女學不得清靜,且去城外轉轉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