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騎射(下)

孟廷輝不知那個在馬上光芒奪目的年輕校尉是誰,可聽沈知禮的語氣,二人竟像是熟識多年的舊友一般;又念及方才身旁女官所說的話,料想此人身份定是不凡,否則也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出那種舉動來。

周圍的女子們眼中放光,臉色潮紅,看著他縱馬朝場中馳去,言語之間皆是贊不絕口。

沈知禮卻在地上跺腳,目光如飛刃一般地盯著他的背甲,半晌才撇眸,小聲啐道:「當真可惡!」

孟廷輝挪過去兩步,扯扯她的袖口,「此處太陽刺眼,我去那邊廊下坐著看。」

「不成!」沈知禮忙在後拉住她,「那邊哪裡能看得清?再者,半個時辰後還有專門讓女官們騎玩的打馬球子,贏者可有重賞的!」

孟廷輝拗不過她,只得站在她身旁,朝不遠處望去。

寶津樓下橫門大開,已有數幟明黃大旗旋升了起來,大內諸班直常入祗候的侍衛們騎著高大駿馬,列隊緩緩行出。

身後有人興奮地叫:「是沈大人!」

沈知禮抿著唇笑,眼不眨地盯著那邊最前方的男子,就見那人兩手空空,不持韁轡,只用腳輕踢馬肚,便催馬兒一路走了過來。

孟廷輝這些日子來檢修前朝諸史、遍讀新舊通典,因而知道這是騎射大典上的「引馬」之人,待他馭馬行過之後,騎射才當正式開始。

而大典「引馬」之人,非皇太子身邊近臣不可為,又因聽見旁邊幾人喚他「沈大人」,她立時便反應過來,此人正該是沈知禮的雙生哥哥沈知書。

沈知書的大名京中誰人不知?她甫一入翰林院,便經常聽見那些學士承旨們閒來議論館閣裡的那些年輕人,其中以沈知書的名字出現得最多。除此之外,朝中女官們更是常在私下談論這位沈家大公子,其風流之性人人皆知,只是不知將來哪個女子能收得住他的心、嫁得進那沈府大門。

孟廷輝看著他騎馬走近,那一身絹布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那一雙眼明亮湛澈,那一張臉——

她瞬間愣住,這人分明就是當日在沖州府嚴馥之家的酒樓上見過的那個嬉皮笑臉的年輕男子。

難怪……難怪她第一次看見沈知禮時,就覺得沈知禮甚是眼熟。

她其實早就該想到,當日跟著皇太子一同微服上潮安的,除了沈知書,還能是誰。

沈知禮向前邁了小半步,仰頭輕輕叫了聲:「哥!」

男子在馬上回頭,望見她,臉上笑容變得極是燦爛,晃得這邊一眾女官們眼角發酸,紛紛挪開眼,不再盯著他不放。

他的目光掃過來,看見孟廷輝,眉頭不由一挑,勒著馬韁停了停,才又笑起來,口中高吁一聲,急急策馬而去。

沈知禮拽了拽她的袖口,炫耀似的道:「我哥俊麼?」

孟廷輝淡笑,腦中浮過那一日沈知書一臉無賴的樣子,口中應道:「正如傳聞中的一樣俊。」

沈知禮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我娘也說,我哥比我爹當年俊了何止千百倍,京中不知有多少女子都想嫁給他。」

孟廷輝亦笑,卻只抿唇不語。

沈家舊事,她入翰林院後亦聞一二。

當年的沈無塵是皇上登基親政後的第一個狀元,三元及第,風光無限,人道天下文章第一人,歷任大理評事、著作左郎、太常丞、右司諫、太常少卿、秘書監、吏部侍郎、左丞、工部尚書,以三十二歲就拜尚書右僕射,成為朝中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個宰相。可誰曾想這樣的一個男子,數年來不聞其風流軼事,直到三十七歲那年才娶了夫人曾氏。

沈夫人曾參商亦是奇女子一人,大歷九年女扮男裝舉進士,以二甲第三十九名入禮部主客案下,後因機緣得見皇上,被擢為衛尉寺少卿;大歷十三年皇上御駕親征,曾參商隨駕出征,在軍中建功無數;至天下承平,皇上以其護駕有功而昭其女子之身於朝、許以女裝上朝、授樞密都承旨,使她成為了朝中有史以來第一個能夠列居樞府高位的女子。然而這樣一個雄心壯志的女子,卻也會因所愛之人而辭官退朝,自嫁人之後再不問政。

若無當年的沈夫人曾氏,怕是宮中無人會議開女子進士科,國中諸路不會興建這麼多的女學,而朝中更不會有數以百計的女子為官。

可當年的沈夫人曾氏一定想不到,自她之後便沒有女子能再入主二府,而這麼多年來朝中女官多為擺設之用,便是今科女狀元能入翰林院一事,也成為了朝中老臣們閒來無事時的談資。

是幸非全幸,是悲非全悲……

孟廷輝自顧自地想著,全沒發覺自己已走神許久,直待被沈知禮叫了好幾聲才反應過來。

沈知禮笑著奚落道:「是不是我哥太俊了,讓你想了這麼久?」

孟廷輝抬頭,看向寶津樓上,一本正經道:「沈大人再俊,能有太子殿下俊否?」

沈知禮啞然,沒料到她口出之言竟然如此大膽,不由被她噎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藍天如幕,細雲如絲,秋風洗空,吹透根根金芒,遠處寶津樓上那碩大的黃蓋下坐著的人,仍是挺峻如斯。

他遙望著下面的一切,看她站著,看她微笑,看她同身旁的人說話,看她一個人出神,看她……抬頭看向他。

隔了這麼遠,可她眼底的笑意卻那麼明顯。

他喉結處微微有些發緊,看著她身上那件緊緊的絳色騎裝,竟一時挪不開眼。

衣帶將她的身子勒出好看的曲線,她的胸脯又挺又翹,一頭黑發束在軟弁之下,耳邊落出的幾根發絲蕩在一旁,愈發襯得她脖頸白皙柔嫩。

思緒陡然飄回那一夜的皇太子宮裡。

他微微閉眼,又微微喘息,擱在身體兩側的手微微攥起。

已是近四個月未見。

卻不料再見她時,仍是做不到坦然自處。

雖是刻意避開她,連每次夜裡著翰林學士鎖院擬詔時召承旨、修撰在一旁祗候的事情都不與她,可他依然知道,她在翰林院做得極好。

編修前朝諸史一事由他總纂,方懷每隔十日便會將典志一類的簿冊拿來讓他過目。記修地方志的那些細密小楷,熟悉而又刺眼,每一字都寫得極認真工整,就像她當初的那篇策論一樣。

他知道她一定會做得好,她一門心思想要升做朝官,又怎麼會不珍惜這樣的機會。

而她縱是被人稱作佞幸之臣,卻也依然能夠在翰林院如此頑強地一步一行,又著實令他覺得沒有看走眼。

他當初所想要造就的,正是這樣一個孟廷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