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美(中)

有人遠遠地舞起了黃幟,場中數騎看見了,立時都退去一旁候著。

狄念亦是收弓,卻不下馬,攬轡在原地兜了個圈子,轉頭望向女官們這邊,又沖沈知禮遙遙一笑。

陽光下,他臉上的汗珠顆顆剔透,脖頸上黝黑的皮膚也透著亮。

沈知禮瞧見,又是羞惱,直拉著孟廷輝轉身往後退,口中道:「膽大包天的家伙!」

孟廷輝亦非傻子,看那狄念幾次三番對沈知禮的態度,心下也揣度出想必他是對她有意,只是不知以沈知禮的家世地位,這男子究竟是什麼樣的身份,才敢於眾人面前如此不拘禮數,向她頻頻示好。

可她縱是腹有千疑,卻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便忍住沒開口問。

沈知禮略略退了幾步就又停下,瞟了瞟那面被人高擎著的黃幟,小聲道:「太子殿下要來了。」

孟廷輝立即抬頭,卻見寶津樓下橫門仍是合著的,半晌一彎唇,笑自己沉不住氣。

周圍卻有幾個金勒彩衣的女子擠了過來,將沈知禮簇擁在中間,笑嘻嘻地問她道:「都說沈大人府上同天家舊情頗深,想必是知道這狄校尉的底細的,不如說給我們聽聽?」

孟廷輝微微訝然,不想這些女官們出口竟會如此直截了當。

待嫁女兒的那點小心思自然是人人都明白,只不過朝中女官婚許之事本就不同於尋常女子,非朝中二府三司六部的才俊之輩不能入眼,可像沈知書這樣的男子又實難於下手,倒不如軍中那些年輕有為的將校們好相與,今日此時見一狄念,這些女官們心中自然都是蠢蠢欲動。

她想著,不由覺得有些好笑,便斜眸去看沈知禮。沈知禮一改先前在她面前羞惱的樣子,此時臉上亦是堆滿了笑:「既是這麼想知道,何不如直接去問太子?橫豎此人也是當年太子從舊都遂陽帶回來的。」

「我們又不同於沈大人,如何敢去問太子?」有人嘻笑著說,「聽說這狄校尉與已歿武國公頗有淵源,否則也不會讓皇上這麼另眼相待,放在禁中內殿值沒兩年便讓他去了神衛軍,品階更是比旁人升得快,這無功無勞的,便已是正五品的至麾校尉了——想想沈大人的兄長,也沒他升得這麼快呀?」沈知禮聽了不發一言,只是盯著說話那人,半晌才垂下眼睫,冷笑道:「你也知是和已歿武國公有淵源的,那還問這些做什麼?單沖武國公這三個字,皇上就算是封他個親爵又有誰人敢持異?不過是個正五品的至麾校尉,就讓你們眼饞成這個樣子了——」

方才說話的女子見她臉色不豫,忙賠笑道:「瞧瞧,沈大人這莫不是要論我們的罪了?朝中誰人敢對已歿武國公不敬?——不過是不聞武國公生前有子嗣存世,所以想從沈大人這兒討個明白罷了……」

遠處忽起震天一聲響鼓清音,將她的話生生截斷,一群女官們皆小驚了一下,紛紛扭頭去看。

寶津樓下橫門已開,單騎如箭,勢出迅猛,飛一般地從裡面疾馳而出。

萃燦如金的陽光漫天撒網似的罩下來,馬上之人黑甲泛光,座下駿馬亦是通體全黑,乘騎精熟,馳驟如神,在這青天廣幕之下有如風吹冷墨一般,染得周圍諸騎人人皆是黯然失色。

疾馳如風,馬挺人立,四只鐵蹄踏沙而過,掀起一陣黃風,那人張弓搭箭只在一瞬,眨眼之間便聞風嘯箭鳴之音,聲聲不歇,如利劍割耳一般令人陡痛。風平沙落,他持弓勒韁,人馬立在諸軍將校之中。

不遠處的二十根纖細柳靶猶在狂顫,先前被狄念射中的那些靶頭已然盡數斷落,二十支雪羽橫鏃射入靶後黃沙地上,整齊利落得好似被人細致地鋪擺過一般。

一片肅靜無聲。

場外眾人皆是怔神無言,連先前興奮不已嘰喳不休的女官們都沒了聲響。

孟廷輝站著,望著,手指尖又涼又燙,心頭一陣陣兒地發緊。

潑墨走龍一般的流暢華麗,鐵血剛戾卻又雍容高傲,這男人身上那獨一無二的氣勢,又有誰人能比得了一分一毫?

他回身轉望一圈,目光在她臉上停了幾瞬,然後慢慢收弓松韁,長指撫過鴉青弓淵,沖一眾侍衛將校們高聲道:「再射!」

一語喚回眾人心神。

一時間舉眾沸騰,高呼喝彩之聲比比皆是,響震雲天,經久不休。

她這才微微垂下頭。

這樣的男子,有誰可一人據為己有?

他是天下萬萬人的太子殿下,卻獨不是她一人的太子殿下……

沈知禮在旁看得高興,笑得開懷,「太子殿下的騎射之術可是自幼便由平王親自教習的,哪裡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花架子們能比的?」

孟廷輝輕吁了口氣,平復了下心底洶湧激蕩之情,才點了點頭,「是啊,太子殿下……自是無人可比。」

說話間,那邊人馬馳進間又開始一較射術之高低,不時有高呼大笑聲傳來;這邊卻有宮監捨人牽了體型較矮小的宮馬過來,讓久候多時的女官們上場玩玩打彩結球子一類的,也好同樣博個彩頭。

女官們又一下子都興奮起來,因知皇上歷來喜好女子上馬習射,所以此時都欲一展風姿,也好多吸引那邊軍中將校們的目光。

沈知禮頭一個去牽了馬來,手指順著長鬃劃了劃,又扯了扯馬韁,踩蹬翻身而上,輕催馬兒走了幾步,動作嫻熟極了,然後才又回來,望向孟廷輝道:「可會騎馬?」

孟廷輝有些局促不安,點了點頭,卻道:「原先在女學時倒是學過,只是平日裡沒機會常騎,怕是沒辦法像她們那樣……」

沈知禮笑著打斷她:「會騎就行,打那彩球子沒什麼難的,到時候你看我怎樣,你就怎樣便好。今日你既已來了,倘若是橫豎不肯上馬,背後還不知要被人怎樣議論呢。」

孟廷輝猶在遲疑,旁邊又有幾個女官牽馬過來,對她笑道:「沈大人說得極是,孟大人若是不肯上馬,豈非看不起我們?」

有黃衣捨人牽了匹棗紅色的馬兒來與她,也微笑道:「孟大人放心便是,不過是與女官們玩的物什,斷不會出什麼事的。」

她只得接手牽過馬兒,笑著謝過眾人。

近四個月來她獨處翰林院,正正經經地做事,朝中未聞她與太子殿下又有什麼不雅之事傳出,再加上連沈知禮都與她交善,因是這些女官們都紛紛與她示好,而她先前已被毀了七八的清譽之名也恢復了不少。

挨上眼下這情境,她若是一再別扭下去,旁人還只當她是位獨人傲,不肯與別人交好;且又難得有一個同眾女官們相交的機會,她又豈能就這樣白白地浪費了?

她想著,便又對身邊幾人笑了笑,鼓氣勇氣踩蹬上了馬。

馬兒還算聽話,只垂首一抖紅鬃,便乖乖地任她驅駕左右。

大家都興高采烈地催馬往前行,又有黃衣捨人捧了彩畫杖來給女官們,就見不遠處的彩球被高懸於柱上,只待一聲令下,便會有人伸索將球打下來。

馬兒輕蹄踏沙,她見還算安穩,便放下心來,轉頭望著沈知禮笑了笑,道:「無礙。」

沈知禮也跟著放了心,道:「往後你若閒了,我帶你去騎馬……」話未說完,卻見孟廷輝座下馬兒突然昂脖,望見遠處男子們騎射景象,一下子尥蹄興奮起來,想也不想地便撒蹄向寶津樓那邊奔過去。

孟廷輝尚未反應過來,右手緊緊拽著馬韁,不知這馬兒緣何會突然發狂,只是心口如鼓在震,拼命俯下身子去抓那馬鬃。

沈知禮焦急的聲音在後面傳來:「你當心那箭——」

她聞聲抬頭,就見馬兒已然橫沖直撞地劈進這邊射靶一帶,迎頭便有刺眼冷箭直飛而來。

大駭之下,人已驚懼發抖,顧不得多想,只側了身子去躲,誰曾想這馬兒看見箭鏃之光便愈發狂躁起來,毫無方向地狂奔起來。

她握不住馬韁,身子右傾之時整個人都朝下倒去,只覺左踝被馬鐙卡住硬拗了下,痛得鑽心,下一瞬便覺人已脫了馬身,直沖地上落去——

腰間忽然一陣急痛,有人將她撈了起來,頭暈目眩間只覺天翻地覆,人被狠狠按在硬梆梆的馬鞍上,胸口火辣辣的疼。

她喘著氣,睜眼,驚魂未定,周遭景物仍在變化,自己分明是在另一匹馬兒的背上,被人摟按在前。

黑駿戰馬雄姿勃發,又穩又快地朝外馳去。

他帶了怒氣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看見箭了會躲,你還不算太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