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開口,她便拼命從他懷中掙脫開來,攏衣下地,道:「臣從來不懼殿下之怒,臣自知臣之情意於殿下而言微渺不足,臣不奢望殿下能夠付臣以真心,唯望殿下能夠信臣,不棄臣。」
她望著床上那已是狼藉不堪的紫衣紅裙,又道:「殿下既臣居位越,臣於殿下登基大典上便更當僅衣常服,橫豎這祭服今夜已被臣污了,臣還有何顏面能穿此而上紫宸殿。」
他背倚床頭看著她,眸色幽深。
這一張陡峭俊臉,是多麼誘人又是多麼冷峻,令她心頭時時渴望又時時自卑。到底要做多少,到底又要做什麼……傾心傾情,傾此一身,傾此一生,卻還不夠……辨不明他的心道不出她的意,想不通自己而又讀不懂他。
她將頭垂得極低,仿佛這樣才能掩去她心底的濃濃失意,只道:「殿下既是無言示下,臣便退殿了。」然後飛快地對他行了個淺禮,便赤腳跑去外殿去拾她的裙褲官靴,胡亂往身上一套,便推門走了出去。
宮階長長高高,疊復,在夜色燭光下更顯冷淒。
她不該這樣的。
她在他面前從來都是以笑相迎,向不驚事,或有挑釁之行也多是頑鬧之舉,何曾如今夜這般動情動氣、不管不顧地在他面前說出這麼任性的話。
是不是一嘗識他的點點溫情就變得如此不知好歹起來……搖頭,又輕輕點頭,眼角被風刮得有些痛,半絲濕意。
一過宣德樓前北橫門,就見黃波馬在候。
她隨手亂挽地發髻蓬糟地。一身官服襦裙也是不齊不整。一路而來已受頗多宮人內侍們側目以對此時見了黃波更覺不適。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便上了車。道:「回去罷。」
黃催馬。在外小心地問她:「孟大人。諸事可順?」
淡淡哼唧了一聲。
黃波便爽朗一笑。又問:「太子殿下可還好?」
她在馬車裡坐著發怔半晌才答:「好。」
太子殿下……怎可能會不好。他掌攥天下。權衡眾臣。這世間哪有事情是他算計不了利用不成地,哪有人能敵得過他那深懷莫測地帝王心術。
她閉眼,忽然覺得一身沉累。
倘是這天下有誰能夠比她愛他更多,倘是這天下有誰能夠比她更願負此佞幸寵臣之名,她情願避位以讓。
一月後乃有詔下式諭宰執及文武百僚內禪、登基二典諸例,各班直定序既成,又有諭昭朝中上下,以右諫議大夫、龍圖閣直學士孟廷輝為太子登基大典之前導官。
舉朝嘩然自不必提,便連京畿諸路重府大縣的百姓們見到朝廷邸報後亦都是驚奇不已。
若依禮制,想孟廷輝無論如何也該上折謝拒此等恩典。不曾想她三日後只上折謝恩,竟是毫不言慚地受了這滿朝舉望之銜。
清議驟湧制重臣們愈發對她心生不滿,多次當廷不齒與之為列、以表忿意;然未及半月聞御史台侍御史曹京被擢門下省左司諫、補孟廷輝右遷之缺,禁中有言道曹京此升乃為孟廷輝向太子所薦且先後不見曹京舉奏參劾孟廷輝目無綱禮之行,因是人人皆信曹京乃與孟廷輝一黨,而朝中新進入仕者更欲攀附孟廷輝以求榮祿。
那夜自東宮離去之前,她雖信口拒穿那典祭禮衣,可宮中仍是在離大典尚有半月余的時候將衣飾送到孟府、呈至她眼下。
是為太子之意,無人敢不遵從。
那緋章紫衣並紅紗襦裙較之那一夜竟是愈顯華盛,件件干淨平整得像是新做的一般,且連襟袖處都加了金紋,與之同被送來的還有旒冠犀簪、金花鈿,便是平日裡女官上朝不允用的發托子之物亦是赫然在列,且俱都是用宮中金珠繁飾而成,個個都是耀燦奪目。
孟廷輝一一收下,恭旨謝恩,且是毫無推拒之態,更令來孟府送衣物的內侍官吏們咋舌。
轉日便將此事說與朝中好事之人知曉,當下又是一風波。
皇上內禪、太子登基之日愈發臨近,滿京民情激躍,翹首以盼新帝新政、大典減賦,京官之間亦多有飛帖互拜、欲於新朝伊始之際拉攏關系之意。
唯獨孟府之內聲冷色寂,一副傲不理事之姿,無人知曉孟廷輝將來意欲何為。
大典當日,尚不到寅時,孟府的下人們便起來點燈,為孟廷輝入宮參行大典打點前事。
天還未亮,夜逢正黑,蒼穹如鴉色大蓋傾扣而下,好似遮去了天地間一切稀光重彩。
婢女捧了梳洗物去叩門,久不聞孟廷輝應喏之聲,便輕手輕腳地進去,方欲喚她起身,卻見她一頭大汗臥在床側,渾身發抖。
「孟大人……」那婢女登時慌了,手忙腳亂地去摸火折子吹燈。
孟廷輝微微眉,淡聲道:「無礙,我是夜裡受涼,此時腹裡翻攪得難受……」
婢女伸手來探她的額頭,竟是滾,不由驚道:「大人這樣還要如何入宮?還是遣人去宮裡說一聲,大人……」
孟廷輝費力坐起身來,臉愈顯蒼白,「我又沒死,如何不能入宮?」她讓婢女將衣物拿來,又道:「今日好生替我梳扮了。」
婢咬咬嘴唇,轉身去拿東西,只小聲又道:「明明是三伏熱天,大人如何能在夜裡受涼……若是別的什麼急疫,怎容得如此耽擱!」
廷輝開口欲斥,卻使不出勁來,只閉了眼由她過來一件件替自己穿戴齊整,略略洗漱了下,便被扶過去梳發戴冠。
向來不胭脂色,今日蒼色一抹紅,竟似旁人俏容,難辨心顏。
待一身華衣祭服穿戴完畢,出府上車時天已微微發亮。
黃波在外等得焦急,見了她便急沖沖地催著上車,落簾時才瞧見她臉色有恙,怔道:「孟大人身子不舒服?」
孟廷輝額角俱是汗粒,卻道:「我一切尚安,你趕緊讓人駕車走罷,想來眼下太常寺和御史台的人都到德壽宮外次前列班候著了。」
就這麼一路飛鞭駕車,到宮門時就聞皇上已出德壽宮,兩面鳴鞭、禁衛諸班直及親從儀仗迎駕升御座,將行內禪之禮。
孟廷輝趨步急行,到紫宸殿外的丹陛下乃見太常卿及閣門官分列在候,又有捨人從德壽宮那邊過來,道宰執進言已畢、皇上降坐宣詔、太子已服履袍出東宮。
她聽後不敢有所耽擱,忙隨來傳話的捨人一道,往東宮通往紫宸殿的西長廊行去。
剛至廊前百步,就見一眾黃衣輦官們步履齊整,扛輦飛快而來。
捨人站定,她便也跟著站定,垂首以候。
背後冷汗驟湧,腦袋燒得昏沉沉的,只能看見那步輦緩緩降停,一人從上而下,步態雍容地朝她走來。
她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不甚清,可卻也不需看清楚——這一人,除了他還能有誰,除了那個尊貴無量雍華剛悍的他,還能有誰?
不由後退半步,兩膝一彎,將跪行禮道:「臣孟廷輝奉旨前來,迎殿下入紫宸殿,為前導……」
話沒能說完,人也沒能跪下去,當著大典眾人的面,她被他一把拉起來拖至身前。
他出手迅疾,准而利落,攥住她的手就不再放開,橫眉緊目地打量了她一圈,聲音沉躁:「你病了?」
周圍有小聲悉娑竊語聲,數束目光聚掃而來,皆是驚然。
她用力甩手,卻抽不出他的掌心,只覺頭又是一陣暈,道:「臣沒病,大典要緊,皇上已在德壽宮降坐,還請太子殿下快些入殿……」
他身定半瞬,開口道:「好。」
她小喘一口氣,剛欲退身相讓,卻被他狠狠一拽,人跌跌撞撞地被他牽著往紫宸殿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