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數十步,她卻走得有如足底踩針,步步緊顫。
一襲金章青袞在他身上那般契合,腰間玉劍白翠生輝,映著東邊天際初綻的那一抹亮,淡淡眩目。
紫宸殿丹陛下已有諸臣在候,知閣門官、次管軍官、文武百僚分班而列,人人眼中皆是驚而不信,一路目送他牽著她的手登階入殿。
身後響起空厲的鳴鞭聲,紫宸殿中金壁熠熠,空闊冷寂。
她急得要命,拼命地扭動手腕,且行且滯,欲掙脫他的鉗控,心中不知他這是哪裡不對勁,竟在這莊肅隆重的登基大典上做出此等大逆無綱之舉。
他卻將她攥得緊,口中低聲道:「為何會病?」
她不答,忽而動怒淺喝道:「下!」頭一陣暈眩,喉間大喘,心底又氣又恨,氣自己拗不過他的霸道,恨他為何如此心悉智慎事事洞明。
四扇殿門轟大開,有內侍捨人手捧德壽宮皇上所出內禪聖旨,上殿請太子升御座東側坐。
他松手,深深看進她眼底,然後轉走上龍座,面東而坐,長臂一展長服闊袖,金紅色的蔽膝順勢而落。
外面又起一聲鞭音,廷輝回頭,見知閣門官已列班上階,便深吸一口氣,兩手攥了攥裙側,將掌心汗粒拭去,這才垂首緩步上前,在龍座之下向北而立。
待知閣門官、次管軍官先後二十人殿稱賀禮畢。朝中文武百僚乃依序而入。橫行西向立。
她站在他座下。臉上強作定之色。直直地望著那些高冠重服地朝臣們一個個入殿、分列兩側。殿門之外。階下青服散官們烏壓壓地站了一片。一眼望去似無止盡時令她頭更暈眼更花。非得在袖中掐著自己地掌心才能穩得住身子。
朝中凡六品以上的女官們皆得以常服入殿。立於兩制重臣們之後。雖不敢在這殿上相互耳語。可那些或遮或掩投向孟廷輝地目光卻足以說明。這些女官們心中對孟廷輝能為大典之前導官一事亦是頗為不滿。且先前太子當眾與她執手入殿一景是令這些年華初放地女子們心生不豫之情。
從德壽宮奉旨而來地內侍捨人在前一展裱金御札:「皇上詔諭諸臣將校:‘皇太子仁聖。天下人所共知。皇太子可即,皇帝位稱太上皇帝。平王仍稱平王。與朕退處西都遂陽舊宮應軍國事並聽嗣君處分。朕在位三十九年。今乏且病。久欲閒退。此事斷自朕心非由皇太子開陳。卿等當悉力以輔嗣君。共振天下之大業。’」
御札之言本在德壽宮行內禪之禮時就已由皇上親自宣諭過。此時不過是登基大典之復例。可哪知座下殿中地兩制重臣中。竟有人聞之流涕出聲似悲不可抑。
皇上與平王共在位三十九年。從相爭相伐到並肩輿坐四海定天下。收兵器治民生都合班以御世間萬民。如今又攜手退位讓政終將這一世功業親手交傳給二人的唯一子嗣。如何能令追隨二人數十年地老臣們坦然以受。
兩側臣眾中一陣悉動,有人出列上前。
孟廷輝額汗不停滾落,定睛望去,就見是半月前乃回朝治事的古欽,同尚書右僕射徐亭、樞密使方愷、參知政事汪義問、同知樞密院事江平幾位東西二黨重臣。
幾人不對座上新帝,卻是面向手捧裱金御札的內侍捨人,躬身行禮道:「臣等不才,輔政累年,罪戾山積,乃蒙容貸,不賜誅責。今皇上、平王超然獨斷,臣等心實欽仰。但自此不獲日望清光,犬馬之情,不勝依戀。」
此一番說辭雖表朝中老臣們的滿腔忠情,可卻實是對新帝之大不敬——內禪御札既宣,又如何能在新帝面前口稱皇上云云。
然,他在座上身硬面冷,眉梢眼角俱是隱怒。
她斜眸一望,心底登時一驚,雖知這是朝中兩黨老臣們欲於新帝即位之初恪立舊威之舉,卻生怕他當眾發怒,當下也顧不得再尊大典禮制待捨人宣敕後再進言,忙轉身對座,一撩裙膝,重重地跪了下來,俯首道:「茲者伏遇皇帝陛下應天順人,龍飛寶位,臣以駑下之材,恐不足以仰輔新政,然依乘風雲千載之遇,實與四海蒼生不勝幸慶。」
這幾句話她說得極為費力,每一字都要用盡全力才能大聲說出,以讓滿殿眾臣聽清。
她撐在殿磚上的雙手指骨泛白,深吸一口氣,又道:「太上皇帝、平王之出於獨斷,此大位關乎天下蒼生,願陛下即御座,以正南面,上附太上皇帝傳位之意,不容辭避。」
一殿寂靜無聲,所有人都在望著伏在他座下的她。
她輕輕闔眸,頭重地叩了下去,高聲道:「臣以不才之身為陛下大典之前導官,惟願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句句陛下震人耳骨,這聲萬歲更是撼人心神。
此禮既行,滿文武百僚俱都撩袍而跪,稱賀其上,拜呼萬歲;殿外階下的散官們聞聲亦叩而拜之,三稱萬歲之音響徹宮城內外。
這是一個時代的結束,更是另一時代的開始。
鐵血盡褪,華幕初起,一片萬裡江山妖饒多姿,處處盎春。
她的額貼著冰冰涼的殿磚,耳邊傳殿外拜呼萬歲的遠遠回音,心底卻是澀且難安。不需起身向上看,也知他在龍座之上是多麼莊肅雍威,那一張臉就同那一顆心一樣,冷且難辨。
一閉眼,腦中便閃過那一夜,那一個將她抱在懷中的清俊少年。
日日月月那般長,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他是她的唯一仰望,他是她的太子殿下,如今他終是成了她仰祈效命的萬歲陛下。
捨人宣敕眾臣平身之音似從九霄而落,清晰卻又縹緲。
她知道她該抬頭起身,該恭請他降坐還入西華宮,該與朝臣們一並宴賀新帝登基,可她卻怎麼都睜不開眼,抬不起頭,起不了身。
頭暈難耐,身上躁熱,連汗都不再出,好似一腔血水皆已蒸干,腹部痛潮翻湧,整個人綣跪在殿磚之上,無力能動。
周圍終於有人發現她的異樣,近前諸臣略有慌亂,又有捨人疾步過去喚她:「孟大人……孟大人……」
她想開口說自己無礙,可喉間卻怎麼都發不出聲音。費力抬眼,卻只能看見身周人影重重,辨不出誰是誰。
鈍痛中只覺腰背一緊,下一瞬就被人抱了起來。
她鼻翳微動,聞到這熟悉的淡香,頓時一慌,拼命睜開眼睛,果見他青襟口正對她鼻尖,當下驚喘:「……陛下!」
尚在大殿之上,他如何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步下龍座,這般抱她!
他不顧她的掙扎,亦不顧諸臣將校們不加掩飾的目光,直將她抱出殿門,讓候在外面的兩個小黃門接手,吩咐道:「用朕的步輦送她出宮,令御醫就孟府為其看診。」
階下黑壓壓的散官眾臣們如風劈野草般向兩邊避開,讓那兩個小黃門將孟廷輝抱了下去。
他看著那幾人將她抱上步輦,才負手回殿,大步登階入座,冷臉一揚眉。
一殿竊語聲不止。
參知政事汪義問從中出列,眉頭緊皺,道:「陛下甫掌大業,壯志未疇,豈可因一女子而不顧朝制綱禮?」
他慵然一靠龍座金背,目光盡掃群臣,未與汪義問置言,只沖下漠聲道:「朝中文武諸臣,有誰對孟廷輝心存憤懣之情,不如今日都站出來,與朕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