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黃門道:「皇上人在睿思殿東暖閣,入宮來報此事的大人直到咱家出來前都沒被皇上遣出殿。」
孟廷輝抿唇,聽得出小黃門話中之意,只怕皇上此時正是龍顏大怒,衛尉寺卿田符定是首當其沖承其盛怒之人,難免會挨一頓狠斥。
小黃門不敢多耽擱,沖她一揖,便反身快行而去。
她定身遠望,宮廊蜿蜒盡漫落葉,這才唏然垂眼,回去熄燭掩門,然後便往睿思殿快步走去。
秋來肅殺,入夜之後風便冷得侵心。
睿思殿外站了一列內侍宮人,臉色都有些惶恐,顯是被從裡面喝遣出來的,此時候在外面,進不能退不能,人人都是尷尬不已。
孟廷輝隨意問了個人:「衛寺卿田大人可還在裡面?」
宮人搖頭,小道:「皇上有言,讓田大人回樞府去把事情同方、江二位大人說明白了,再與二人一同入殿。」
她聽了不由蹙眉,道:「我求見皇上,煩請通稟一聲。」
宮人猶豫了一下,半晌才答話:「孟大人若要見皇上,直接入殿覲見就是……」
孟廷輝知道這人此時皆是畏怕皇上怒火波及無辜,便也不多言,撩裙登階而上,在外亦未叩稟,直接推開殿門走了進去。
案下落了一地地折子。其間兵報奏折上的朱字,一角驚目。
她反手關門,抬眼向上望去。就見他撐臂斜身坐著,一雙長腿疊搭在案,後頸微仰,眸子輕闔,發後玉簪亦除,人似是在閉目養神。
若非這一地散章昭示著方才此處怒火倘佯,她是無論如何都看不出他臉上有何怒意殘存。
忽然想起當初她與他第一次單獨在大殿之上相見時。他亦是這副慵散無羈之態,只一剎便令她心跳若飛。卻不想,如今他已身登九五之位,還會露出這種模樣。
許是不曾料到此時會有人不稟而入才會這麼放松,直袒不為臣民所知地一面。朝臣皆知他自從登基以來便常常夜宿睿思殿,西華宮地寢殿根本就是個空殼擺設。她更是能夠想像得到這段日子來他有多累,眼見他此刻疲態,心裡也跟著難受起來。
他聽見殿門開合之聲,驀然睜眼看過來。
眉梢犀利如常,眸色淬亮,目光直掃向她的臉。
她迎上他的目光,輕道:「陛下。」然後小步走上前彎腰將地上已成狼藉之狀的奏疏折章拾起來,一本本摞好,放回他面前案上。
他的姿勢沒變,臉色亦沒變目望了她好一會兒,才又闔上眼頭到尾都沒開口。
可他越是這樣面無波瀾,她便越是知道他心中是怎樣的一片翻天怒浪。
登基尚不及半年,北境重路便出了此等逆天大亂。是無視他的帝威皇權,更是挑釁他的容耐之度。依照他那強悍心性,一營禁軍嘩變、占城殺將,當屬罪不可赦。若非是亂軍擄扣了沈知書,只怕他早已下令調兵清剿了。
沈知書自幼與他一起長大,做皇太子伴讀數年間二人俯仰同處一殿,其後歷太學、入仕直到出知青州前,更是他的親腹之臣,此番遵他之意遠赴潮安北路任青州知州,卻偏偏遭逢此難
他心中又該是個什麼滋味。
她站在案旁著他這張毫不帶情的俊臉,隔了好半晌,才終是開口道:「陛下,沈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此番定會平安而返。」
他聞言,略微一挑眉,臉色愈發沉黯,仍是閉著眼不吭聲。
她輕輕踮腳,伸手將他散亂的袍襟整理了一番,又道:「陛下心裡面要是不痛快,就與臣說說話,這樣憋著反而難受。」
他一把將她的手壓在胸口。
良久無言。
一殿燈燭暖焰搖曳,細煙逶迤盡散,她的手被他攥得極痛,可卻沉靜而立,自始自終未再道一字。
她知他一向不善多言,可他越是不言,她心中便越是替他難受。她寧可他能夠像她一樣無所顧忌地想說什麼便說什麼、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可那又怎麼可能。他是這天下最不該有所顧忌之人,可他卻又是這天下顧忌最多之人。
殿外忽起腳步聲,這回卻有宮人前來叩稟,聲音細小:「陛下,中書和樞府的大人們都來了。」
他緩緩松開她的手,睜眼道:「宣。」一收雙腿,一抖袍擺,坐正身子後,臉上一副沉肅之色。
方才的怠然神情頃刻間便沒了影蹤。
兩扇朱門嘩啦一下被人打開,一眾紫袍玉冠魚貫而入,列於殿上,紛紛開口道:「陛下。」
她退後幾步,悄然望過去,見來者是尚書左僕射古欽、尚書右僕射徐亭、左丞周必、右丞王元德、參知政事葉適、吳清,樞密使方愷、樞密副使何澹、同知樞密院事江平,與衛尉寺卿田符、職方司主事陳源共十一人,滿滿當當地分列兩邊,令這一殿閣頓顯狹仄。
方才聽那小黃門說皇上詔二府重臣入議時,她絕沒沒到所詔之人會是中書、樞府、兵部、衛尉寺四處的十一臣,心裡不由一沉,才覺自己來此是沖動冒失之舉,當下便欲告退出殿。
那一列重臣們亦已看見這邊的她,不由面面相覷,臉色皆不自然。
孟廷輝頗為知趣,低頭道:「在下奉旨編修起居注,方才來殿請陛下加注昨日數言,此時不敢多擾諸位宰執議政,恕在下先行告退。」說著,便對上行了大禮,身退欲行。
「不必。」他開口,見她站住不動,才將目光探向古欽那邊,冷聲道:「可都已知曉了?」
田符忙上前道:「方才只來得及同樞府諸位大人說,中書宰執還不知詳細。」但見孟廷輝在側,言辭間便猶豫了起來,半晌才又開口,對眾人簡述了柳旗大營嘩變一事之起因現狀。
柳旗縣在青州東一百八十裡,因與北境交壤,數十年來皆有禁軍駐屯,這些禁軍將士們平日裡雖不出巡檄,但糧餉一直比別的大營優厚。自年前兩國互市之後,潮安北路轉運使溫迪便以北境事平之由,欲減柳旗大營虛廢糧銀。誰知柳旗禁軍一貫驕悍,令還未至聞聲作亂以抗溫迪之議,柳旗縣知縣高海刑囚為首小校、將其杖刑處死,當下令一營將兵心生怨怒,群起為亂,殺知縣高海、梟其首於木柱之上、日夜以箭射之。潮安北路安撫使董義成聞得嘩變一事,不敢往報朝中,急令青州知州沈知書攜糧銀往柳旗縣招撫作亂禁軍,允其不減糧餉半分,卻不料沈知書一近縣城,便被亂軍逮扣入營聲稱自知為亂乃屬大罪、不信董義成不咎其罪之言,非要朝廷出詔赦眾人之罪,乃肯釋沈知書、投械歸順。
待田符講完,古欽等人的色俱是大變口卻無言。
她默聲站在上,聽得亦是心驚肉跳。雖知常年駐守北境禁軍皆窮苦,卻沒料到這些營兵們能驕縱狠悍若此,全然不將王法放在眼中,連知縣都敢說殺便殺,而沈知書此時被亂軍扣於營中,便說是命懸一線也為過。
他低眼一掃眾人神色,口道:「下旨董義成安撫使一職,暫代沖州府知府。升青州為青州府,潮安北路安撫使司自沖州府移至青州府。沈知書此番若得生還,便領青州府知府一職。安撫使一位暫缺待議。」
眾又是一愣,本以為他定會先議該要如何處置叛軍、使其釋沈知書歸返卻不想他會面無表情地說出升州作府、挪移帥司之令。
古欽皺眉,率先前道:「陛下深謀遠慮,眼下沈知書人在亂軍城營之中,必得先想個萬全之法以保沈知書無恙。」
老臣們都知太子太傅沈無塵就只有這一個兒子,沈夫人更是視其為心頭肉,倘是此次沈知書有個三長兩短,皇上又怎能對得住這位為國為君數十年的兩朝重臣。
他望著古欽,仍是面無表情道:「朕親手書詔,於朝中擇一重臣,攜之赴柳旗縣宣敕招撫之令,再於青州大營調萬人隨赴柳旗縣外。若亂軍肯投械便釋其罪,去軍籍而為民;若亂軍不肯歸順,則盡數清剿於城中,坑殺殆盡。」
古欽怔然無語,半晌轉頭望向身旁數臣,眾亦怔然不知所措。
沒人想到他會這般心狠。
若按此議,倘若亂軍不降,禁軍一朝攻營清剿,沈知書定會被亂軍抰殺在營。
孟廷輝的脊背不由一寒。想到方才他獨自一人在殿時的神情,再與此刻這無情冷面相比,心底驀地一酸,僵了許久。
……自己到底還是不知他。
他又看向方愷,道:「方卿多年來熟知各路軍務,此番若由青州大營調兵,該由何人掌帥?」
方愷一時沒回神,經身旁之人暗催才一晃目,看向上面,皺眉道:「回陛下的話,臣以為該由青州大營的游擊將軍宋之瑞掌帥。」
他微一點頭,看著這一殿重臣,良久又問道:「朝中誰人可攜朕手詔往赴潮安北路的?」
眾皆默聲不語。
誰都知道此事非兩制重臣前往不能定一路軍心,而亂軍非見皇上所重之臣不能與之為信。可在朝的兩制重臣中又有哪一個肯不顧自己性命前往亂軍之前宣敕招撫之諭的?而朝廷又哪裡能讓兩制重臣前去冒這個險?一時間只覺進退維谷,難以決定。
幾人互相看了看,目光復雜而又猶。
徐亭抬頭去望樞府幾人,錯視間忽然掃到站在一角的孟廷輝,目光當下一滯,轉而又是一亮。
田符看見他的眼神,便也隨之望過去,看見孟廷輝後先是怔然,而後臉上便露出明了之色。
其余數人見二人皆往那邊張望,也都紛紛看過去,看清後,又不動聲色地互換了下眼色,才重新注目座上。
孟廷輝怎會看不懂這些人的神色,瞳底不禁一暗,不待有人開口,便先出列上前,躬身道:「臣孟廷輝,願攜陛下手詔,往赴潮安北路亂軍之前宣敕招撫之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