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念一個箭步將她攔住,顧不得上下禮數,展臂擋了她的去路,疾聲道:「孟大人想要干什麼?皇上有諭,孟大人不得近城營一步!」
孟廷輝輕輕攏袖,道:「狄校尉領數百親軍持槍騎馬在此,城上亂軍怎肯輕信朝廷招撫之誠?你若要人持弓遠射,莫論此處已在射程之外、便是發數十箭也挨不到城牆半分,單說城上亂軍若見朝廷親軍動手,招撫一事還能有轉寰余地否?沈知書大人性命可還能保?」
狄念朝她身後做了兩個手勢,一眾親軍皆棄箭放弓,又往後退了許多。這些親軍多是朝中勳貴子弟入武學後被特召進殿前司隸下各軍的,其中有不少皆是祖上有戰功的,此時無端遭城上亂軍這般對待,哪一個心中壓得住火,一個個臉色都極是難看,雖遵狄念之令棄械後退,可眼中都是騰騰殺氣。
孟廷輝又道:「亂軍亦非傻,知道朝廷若派招撫使必是文官大員持詔宣敕。狄校尉雖令人喊話,可城上亂軍不見文官在此,又怎會輕易開城遣人出來聽詔?」
狄念皺眉道:「雖是如此,孟大人也不能一人孤身近城!」語氣堅決似雷打不動。
孟廷輝微笑道:「狄校尉放心。我不過是往前走十數步,叫城頭上的亂軍看清我的官服冠帶,看清我身無一械,如是方可知朝廷果派招撫使前來宣敕詔諭。」
狄想了一想,側身微讓,可卻不放心地跟在她身後一並往前走去,口中低聲道:「莫論如何也不能讓孟大人一人上前。」
孟廷輝無言而笑,任他在側面。行了這麼了約四五十步,果然不見城上亂軍再放利箭,她站定,仰起頭來望向那邊,雙手依然攏在袖中不動。
遠處碧天宛若琉璃,近處城蒼灰森然下塵土紛漫官靴,她一身緋色官服被烈風吹得雙袖鼓闊上下下有如紅蝶雙翼,在這一片蕭索秋景再耀目不過。
未幾,便聽見城頭上地亂軍向下喊話,道絕不可能開城門遣人出來接旨聽詔,只許招撫使一人持詔上城、當亂軍之前宣敕詔諭乃可。
狄念火大,咬牙道:「孟大人把皇上手詔給我,我上城去會會這幫雜種!」
孟廷輝垂眼思忖半晌。道:「亂軍既已見我在此,由狄校尉持詔上城。心中又會作何想法?必道朝廷無真心招撫之誠,狄校尉若想全身而退亦是難事。」
狄念見說她不動,轉身就要喝人上前她真就這般不管不顧地上城去。
她卻輕扯了下他的袖口,低聲道:「狄校尉。」見他皺眉轉頭,才又道:「西面十五裡外還有宋將軍麾下一萬人馬,狄校尉必須得留在此處以掌兵馬調度之形,切莫不可意氣用事。朝廷千裡派招撫使來此宣敕詔諭,若亂軍不見朝廷之誠,倘是不顧生死拼將一搏,沈大人性命必將不保,而你我於皇上面前俱是罪臣。狄校尉定不願見事態發展若彼罷?」
狄念急了,沉喝道:「孟大人休要多言,要麼便把皇上手詔給我,要麼你我就在這城外與亂軍耗著,看最後能如何!」
孟廷輝抬眼望向城牆高處,「耗著?你我二人在此無性命之憂,安知沈大人在城裡是何境況?又安知亂軍見皇上親軍在外不退不進,會做出什麼大逆之事來?你在此處耗著,宋將軍的一萬人馬是在寸草不生的山下陪你耗著,還是要先行回青州大營再待它令?若是將亂軍逼急了,突然開城殺襲出來,這幾百親軍將士之命你也不管了?必得先入城穩住亂軍,知亂軍何時肯投械開城,再暗下調宋之瑞部趕赴城外,如是方可不使亂軍起疑,而能盡控局勢於你我掌中。」
狄念盯著她,「孟大人不想想自己乃是女子之身,若是如此貿然上城,豈知那些亂軍不會做出禽獸不如之事來?」
孟廷輝搖頭,道:「亂軍既是會將沈大人擄扣在城而脅朝廷出詔釋其之罪,必是有歸順之心,否則怎會踞城多日未有所動?此時叫朝廷招撫使上城去,不過是為防朝廷在外設伏,不肯大開城門也在情理之中。若是亂軍辱我擄我,便是辱沒皇上龍威,再無可赦之由,他們豈能不知這點?他們要是不想活命,又哪裡會同朝廷僵持至今而不殺沈大人?無非是知道沈大人與皇上私情頗深,以其要挾朝廷放他們一條生路罷了。既是要活命,就斷不會欺我辱我,狄校尉大可放心。」
狄念想了想,仍是皺眉不允,「孟大人倘是萬一出個什麼意外,我要如何向皇上交待!」
孟廷輝微微一笑,道:「我自幼無父無母,在這世上本就沒什麼牽掛。若說心裡或有念想,也不過是對皇上盡忠而已。狄校尉素知兵略,又是武國公的繼嗣,將來於朝中內外定會是皇上的得力佐助。倘是狄校尉出個什麼意外,那我非但無法向皇上交待,更無法向這滿朝文武重臣交待。且由我上城,狄校尉在外可掌兵事,一旦城開,便可領軍收械,倘是亂軍有悔,亦可與宋將軍圍城剿亂。若由狄校尉上城,倒要我這個不知兵事的人在外如何是好?」
狄念低頭猶疑著有立刻回答。
她想了想,又道:「出京之前,皇上不知亂軍頑拗若此,才會諭令我不得近城營一步。你我今見眼下形勢,為臣子者不念為君解憂,獨懼己身不保,此為何理?狄校尉,你須得信我這一回。」
後面因聽狄念之令上前的數十親軍見他二人低語商言,不敢進亦不敢退,只僵站著等狄念發話。
狄念沉默良久才沖後一揮掌「都退回去!」轉身正對孟廷輝道:「孟大人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只怕皇上……亦還望孟大人能記住在下這話。」
孟廷輝點頭,沖他微微一揖唇道:「我素來不懂兵務,城外這些事我也就不多言了校尉自己拿捏便好。倘是入夜時分還不聞城內亂軍有開門之意,便毋須多等,令宋將軍趁夜攻城便可。」
狄念見她幾句話說得輕巧,不由一愣,「入夜時分?孟大人竟是如此不惜自己性命?」
孟廷輝垂眼,笑了下,「並非是不惜自己性命。亂軍若願歸順,自當見我上城後便立時相信朝廷之誠。若是一整日都不肯開城門只怕是有別計而真心不想要這條活路了。倘是如此,朝廷早些攻城清剿也可讓我與沈大人少受些活罪。一日時間,我已覺太長了。」
話畢不待狄念有所反復,她便回頭沖曹字雄等人道:「我今日孤身上城,實乃意出本心,並非是狄校尉推使乃行。倘是我人一旦身遭不測,它日朝中或有譏謗狄校尉者,還望諸位能作個見證,莫要讓有心之人借機污了狄校尉為君為國的一片赤膽忠心。」
她這些話語氣昂然,聲音不高,可在場數人聽了無不動容,狄念更是深喘一口氣,回身令人向城上喊話,道朝廷招撫使意欲孤身上城,讓人從城上放繩索下來。
孟廷輝仔細理了官服諸物,也未與狄念等人作別,便慢步朝城下走去。五十步開外,始有馬壕深溝,她費了好些氣力才逾壕而過,待至高固牆磚下時,恰有一長繩拴了竹筐從城頭女牆處被人放下來。
許是體諒到她是女子之身,那些亂軍才這般「照顧」她,沒用尋常士兵攀城用的普通麻繩,反而還給了她一個又寬又大的竹筐好讓她坐在裡面。
就這麼被守城亂軍從一路吊上去,快至城頭時,那長繩忽然旋擰了一下,坐筐一斜,令她小驚了下,下一瞬胳膊便被人拉住,整個人被連拉帶拽地扯上了城牆高台。
身嘩啦拉地圍過來一圈人,將她擋得密不透風。
孟廷輝沒有看他們,只是用力撐身起來,緩緩地拍去官服長裙上的灰土,又攏了攏臉側碎發,然後才抬眼,開口道:「我欲先見沈知書,看到沈大人無恙,再出皇上手詔與爾等過目。」
這些人還沒來得及說話,便她這淡然語氣弄得一怔。一眾甲胄齊整之人,探向她的目光皆是古怪,上上下下地將她打量了數遍,臉上表情都像是沒見過女人似的。許久才有一個略像頭目的人出來,道:「你當真是朝廷派來的招撫使?」
孟廷輝仰首看向那人,見他臉上胡子拉茬、眼中滿是血絲,顯是多日未曾歇憩過,只那一身八品軍校穿的盔甲還算鮮亮。她雖不懂兵事,可也知道在諸路邊地的禁軍中,能從未入流十資的普通兵員一路升到八品小校起碼也須十年功夫,眼前這人在這亂軍中必也算是能主得了事的。
於是她垂眸,從腰間解下魚袋,擱在手心裡遞給那人,冷聲道:「我雖服緋,位不及兩制大臣,可卻頗受皇上寵信,此次奉皇上旨諭親身赴此為君使,招撫爾等歸順朝廷,豈容你這般質問?」
那人仔細一瞅魚袋,又看了看她身上官服,方收起一臉疑色,道:「你就是自潮安北路出去的那個孟廷輝?」
她點點頭。
周圍眾人目光又變,顯然也是聽說過她的名字。
她一撇嘴角,心想這些人聽過的也必不是什麼好話,她在京中都已被人說成了奸佞之徒,名聲傳來邊地豈非更甚?
那人回身推了推旁邊幾個人,不耐煩道:「都杵在這兒干什麼,等老子賞你們啊?還不快去告訴霍將軍,招撫使孟廷輝已經上城了,要見沈知書!」說完,又扭頭回來打量孟廷輝,「跟我來罷!」
孟廷輝定神,隨那人步下城牆,口中似是隨意地問道:「敢問閣下何人?」
那人身材魁梧,走在她旁邊就如高矗之木一般,一路過去士兵見了他皆是畏懼而躲,聽見她問他這話,竟是怪異一笑,道:「事情都到了這份上,孟大人還有心問人姓名?」
孟廷輝便閉嘴不言,只顧看著腳下走路。
下了城牆,又走了許久才入內城,一眼望去街上竟無人煙,恁得生冷岑寂。道路上偶爾有士兵三三兩兩地走過,也都是衣甲不整神情猥褻,喝喝鬧鬧地,一副無法無天的樣子。
她背後忽覺一陣寒,驀然抬頭盯住那人,道:「你們占城後,這裡面的百姓如何了?」
那人挑眉,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竟是反問她道:「還能如何?」
孟廷輝還欲再言,卻見他雙眼一直注視著前方高處,不由順著他的目光轉頭看過去
不遠處正是城心闊道,一根木柱高聳直立,頂上掛了個人頭。
那顆人頭已經辨不出面目,腦殼已被人砸碎,其上被人射滿了箭,利亮刃幾不能容,腐肉朽骨甚是可怖。
她看清,腹部驟起一陣痙攣,差點吐出來,好半天才忍了下來,手指卻在顫抖,怎麼都止不住,隔了好半天,才斂目回頭看向他。
男人亦扭頭看她,嘴角劃過一抹笑,道:「知道那人是誰?那就是之前當眾杖殺我營士兵的柳旗知縣高海!」
孟廷輝雙手在袖中緊攥成拳,臉上竭力保持不驚之色,心知此人是著意令心生驚懼之情,便咬牙不吭聲。
在京時聽田符呈報亂軍之事時,雖然知道柳旗縣知縣高海被亂軍殘殺,可此時親眼目睹高海頭顱被人割下高懸在柱、被當作士兵習箭之射盅,卻是真實得令她股粟心寒。
城中顯是已被這一營亂軍劫掠一空,百姓是否安好她雖不知,可想必不會好到哪裡去。她這一路而來想過無數種亂軍之狀,可卻萬萬沒有料到會是這等慘象!
心中才知,那一日在睿思殿中,他為何會那般狠厲無情地說出坑殺所有亂軍的諭令。
當時她只道他下手過於毒辣,可眼下才知,不是他狠厲無情,實是這些亂軍之行令人發指,不殺何以平民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