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有士兵一路小跑而來,湊上前沖男人小聲說了幾句。男人色微變,揮手將士兵遣退,對她道:「這邊走。
孟廷輝轉身隨他拐入一旁小巷中,走了百余步後,剛才的那一副慘象仍停留在她腦中揮之去,仿佛一抬眼就又會看見。
男人步履飛快,走的路皆是曲幽小道,彎彎繞繞左轉右晃,可卻不像是在抄近路,倒像是為了防她記識通向沈知書之處的路而刻意避開那些內城闊道不走。
就這麼走了約莫一頓飯的功夫,男人才帶她從巷子裡繞了出去。街景荒蕪,僻靜一角立著幾間屋子,外面看來很是普通,門口甚至連持械守衛的士兵也沒有。
男人直沖沖地走過去,她便快步跟在後面。
進門左轉,廊下著兩個士兵,見了男人低聲道:「霍將軍在那屋子裡等著,讓屬下直接把人帶過去。將軍令黃校尉立時回城頭上去,莫要讓朝廷的人鑽了空子。」
男人皺了皺眉,卻也沒說麼,只將她交與那二人,便利落地返身出去了。
孟廷輝自入城始便聽這些士兵們說起「霍將軍」數次,心知此人當是柳旗大營的副帥霍德威,不禁覺得有些蹊蹺。之前在京中時,兵報上明明說是亂軍殺將占城,柳旗大營主帥趙邦、監軍胡可肖均被亂軍先後以槍刺死,急報雖未提及霍德威,可二府重臣皆以為霍德威亦是難逃一劫。可她卻沒料到霍德威根本沒死,眼下看來反是事事受這些亂軍士兵們尊崇,儼然一副亂軍主事者的模樣。
那兩個士兵一前一後地守著她,帶往最裡面的屋子走去,一路緘默無語,任是她問什麼也不開口。到了門邊,一人伸手重叩兩下,便拉開門將她推了進去,自己在外掩門候著。
廷輝略有踉蹌,身子跌進去險些摔倒頭側眸輕掃,就見屋中坐著兩個人,均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
「孟廷輝?」一人起身。俊臉側轉。一雙長眸漂亮如昔。身上青袍干淨整齊。絲毫沒有被人囚困之窘狀。
她看過去。點頭揖道:「沈大人。」
沈知書臉上驚詫之色稍解。走了過來。道:「在下失禮。朝廷怎會派孟大人來此?」
孟廷輝沒心思同他多言目光直直探向屋角地另一個中年男子。瞇眸道:「霍將軍?」
霍德威起身。臉色黝黑。開口卻是恭敬:「久聞孟大人之名。」
她這才確認了霍德威果真沒死。當下臉色就變了。卻抑住沒吭聲。只是轉頭仔細看了看沈知書上下聲問他道:「沈大人一切安好?」
沈知書看著她,臉色略急,似是有千言欲道,可卻終是只點了點頭,嘴角笑絲模糊不可辨,「我無大恙。」
孟廷輝垂眼,抬手攏了攏官服闊袖,不緊不慢地走到屋子中央的高椅前,施然入座這才又抬頭看向霍德威,臉色素然恬淡。
她雖是女子之身,可這短短幾步卻是穩實含威,氣勢竟是毫不遜於那些兩制大臣們,一時令屋中二人皆是微怔。
霍德威看了她半天,才一下子回神,開口道:「孟大人千裡持詔赴此既已見過沈知州安然無恙,可否將皇上手詔與霍某一視?」
「不急。」孟廷輝面無表情,聲音依舊輕輕的:「皇上手詔,自當於一營將士之前高聲宣敕,乃彰天子浩威。我人既已在此無可能會欺你霍將軍一言。」
霍德威臉色驟變,「孟大人!」
孟廷輝抬睫瞟他一眼問道:「潮安北路安撫使董義成有報,柳旗大營主帥趙邦、監軍胡可肖皆已被亂軍處死。敢問霍將軍有何良計能於亂中保全己身,而能讓亂軍上下聽命於將軍一人?」
此話端的是無比諷刺是傻子亦能聽得出那其中的濃濃詰責之意。
就連沈知書在一旁聽了,臉色也是驀地一沉。
霍德威聽了更是怒不可遏,上前沖她喝道:「你好大的膽子,不過是持了皇上手詔,便真以為我不敢動你分毫?」
她淡道:「霍將軍自然敢。只是霍將軍還想不想要這一營將士性命?」
霍德威額角青筋暴起,忍了片刻,終是收怒,冷笑數聲,又道:「好,我且告訴你我是如何保全了性命的!當日柳旗縣知縣高海當眾杖殺兩名士兵,惹得一營上下驕兵怨怒,割了他的腦袋還不解氣,又稱言執掌帥印未久的趙將軍不護將士性命,與潮安北路轉運司的人勾結著要削將士們的糧響,趙將軍還沒反應過來時便被人一槍刺死,營中大亂乃始!監軍胡邦欲止將兵作亂,卻被人以槍抵心相脅,令他帶頭劫城擄民,給朝廷點顏色瞧瞧,胡監軍自是不肯屈服,殺紅了眼的亂軍當眾挑心戳死!主帥、監軍皆死,亂軍自是來逼霍某做這個領頭罪人。霍某起自行伍,多年蒙負天家煌恩乃有今日之位,又豈會甘願做此亂臣!可一營亂兵占城掠民,燒殺劫搶之事無人能止,霍某若是亦因頑抗而灑血身死,孟大人今日所入之城便斷不會是眼下這個樣子!」
此一番話字字湧氣,說到最後,他的一雙眼都爆滿了血絲,人已抖得不能自持。
孟廷輝聽著,臉色自始自終未變,良久才微微垂睫,展袖道:「霍將軍請坐。」
霍德威咬牙,冷哼一聲,才走去坐回原位。
沈知書慢步踱了過來,在她身旁的椅子上緩緩坐了下來,眉宇間一片沉暗,卻也無言。
她知道霍德威言十有八九為真。單看沈知書這一身安然之態,再想到方才城中雖是一片岑寂卻無大亂之象,便也能想到這當是霍德威束下之功。
可這亂臣之行,又豈是單憑此便能抵消沖過了的?
良久,她才懷中掏出裱金聖旨,沖霍德威道:「皇上亦知邊軍之苦,此次我奉旨前來宣敕招撫之諭,望霍將軍能體念皇上一片仁慈之心,萬莫再與朝廷作對。」
霍德威斜望著她,臉色仍是黑黜黜。
廷輝好整以暇地回望著他,道:「潮安北路轉運使意欲削減柳旗大營將兵糧響一事並未報與朝中二府知曉,實乃其自作主張之行,皇上知道後亦是龍顏大怒。營兵因不服糧司之議而醉酒鬧事,此亦是情有可原,但知縣高海卻不問將帥、當眾杖殺兩名士兵,實乃僭越逾矩之舉。皇上有言,朝廷命官對爾等不平,乃至爾等心生怨怒、聚眾為亂,然此非爾等心欲為亂,實是為勢所逼,一旦有心歸順,朝廷必當不咎爾等之罪,糧響軍備皆按先前之制付與爾等,從此往後只增不減。」
霍德威聽著她一句句地說,眉頭漸漸舒開來,可臉上色愈來愈重,聽到最後,看著她的眼神亦變得蠻狠起來,口中哼道:「孟大人以為霍某是三歲的孩童,信口騙某!」
孟廷輝聞言,猛地撐案起身,聲喝道:「你放肆!」
霍德威本是將疑,可被她這麼一斥,登時一怔,竟懾於她這氣勢之下,半晌都沒再吭聲。
她雙手一展詔書,冷眼盯著霍德威,仍是厲聲道:「皇恩浩蕩,我以皇上近臣之身千裡赴此邊地亂軍之中,豈有緋服魚袋之臣信口騙爾之事?皇上為撫亂軍之心,連夜寢食難安,親手研墨書此一詔,字字飲恩,豈有天子手詔在前騙爾之事?」
霍德威生生愣住,看她道:「這……」
孟廷輝冷笑道:「皇上恩諭我皆已代為言明,霍將軍若是體念君心,自當率軍歸順,開城門以棄兵械,朝廷自當厚賞霍將軍投誠之心;然霍將軍若是執意以為我是口出誑言,便只管踞城在此不為所動,但等朝廷出兵清剿一城亂軍!」
霍德威臉色黑一陣白一陣,只盯著她,不開口。
「霍將軍。」那邊沈知書忽然開口,聲音涼淡卻又有力,「孟大人入朝不及兩年便在從四品之位,若論朝官品階,她比我要高,若論皇上寵信,她亦是京官中的頭等紅臣。霍將軍如何不能信她之言?」
霍德威瞇了瞇眼,又沖她道:「你所言果真俱為皇上之言?」
她卻收了詔書,慢慢地坐下來,再也沒看霍德威一眼。
霍德威又望了望沈知書,皺眉沉思片刻,然後站起身來,又道:「容我去召城中將士們,聽此宣敕之詔!」
孟廷輝抬睫,看著他嘩啦拉開門,走出去,那門又砰然掩上,震碎一地牆灰。
然後低低一吁氣,肩膀輕縮,整個人窩進椅子裡,閉了閉眼。
沈知書在旁邊斜眸看她,目光卻變得有些冷漠,開口道:「你方才說的話中,可有一句是真的?」
她沒睜眼,聲音輕的幾乎讓人聽不見:「……自然都是真的。」
沈知書眼底滾過一抹陰霧,起身負手踱了兩步,才又轉頭看向她,眉頭緊緊皺起,「我自幼與皇上一起長大,皇上的性子,我能不知?」
孟廷輝動了動眼皮,沒吭聲。
他緊盯著她,半晌後又道:「便連對我,你也不能說實話?」
她這才慢慢地睜眼,看了看他,仍舊是輕聲開口:「……我方才說的,便是皇上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