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改試(下)

她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慢騰騰地收拾了東西,站起身來道:「臣掉了東西在地上。」

他負手,不言卻望著她,眼神淡淡的,可那一雙眸子卻是格外暗邃。

頭頂太陽刺眼,他的目光更是令她感到無所遁形。

她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一撇眼就看見不遠處還立著兩個隨駕小黃門,當下更覺不妥,便低了頭:「陛下若無事示下,恕臣先告退了。」

他的目光探至她手中的簿子,只消一眼便知那是何物,臉上微有了然之色,口中卻只是道:「可有事要稟的?」

她心口突然一酸,卻微微咬牙,搖了搖頭。

他不逼她,足下又上前半步,離她更近了些,光天化日之下抬手摸進她的袖袋中,抽出幾張紙,捏於指間,低聲道:「中書既駁,你為何不直接呈與朕來批注?」

她怕周圍瞧見他的動作,慌忙朝後連退幾步,低眼看著腳下,輕聲道:「臣若凡事遭中書阻議便去找陛下,那陛下置宰相又有何用?」她頓了頓,抬眼瞅他,抿唇道:「陛下放心,臣應付得來。」

他深知她的倔強,當下微彎嘴角,將那幾張紙還與她,「早朝時分論及御史中丞一缺該由何人來補,你未當廷表議,現下可有話說?」

她想也不想便道:「臣以為當由廖從寬廖大人補此一缺。」

乾德二十五年皇上登基之日罷黜時御史中丞薛鵬,其後曾遷左丞周必權領御史中丞一職,不日前周必權以病致仕,朝中上下眾臣又重新注目起這舉足輕重的蘭台之主一位。

眼下形勢早非當日能比——當初皇上一日連貶孟廷輝及東黨三人,白讓西黨撿了這御史中丞一缺的現成便宜;現如今孟廷輝風頭正盛,皇上亦頗有重用年輕才俊之意,因是東西二黨的老臣們無暇顧及舊怨,都怕御史中丞一職所委之人會是曾歷任左正言、侍御史、左司諫、左諫議大夫、且又與孟廷輝頗為親近的曹京,因而早朝時二黨竟沒互爭,只道蘭台事非細小,皇上不可將此重任委於朝中年輕之輩。

老臣們不傻,都知此刻東西二黨若為自己爭利,皇上則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將此缺除以二黨之外的人。可御史台乃朝中言諫喉舌,又豈能讓孟黨的人占了便宜!

揣度皇上心意,最好是能選一個不親東西二黨、亦不親孟廷輝之流、且在朝中資歷頗深的臣子擔任。由此放眼朝中,出身重臣名門、多年來交游於二黨間的廖從寬則是最佳人選。可在之前的改試一事上,廖從寬竟曾當廷附議孟廷輝之言,老臣們自是有所顧忌,怕他將來亦會變成孟黨之人,因而在早朝議御史中丞一缺該由何人來任時並未提及廖從寬的名字。

她沒有當廷表議,不外乎是擔心自己若提廖從寬,則會被老臣們以為她是「居心叵測」。

……可事實上,她也的確算是「居心叵測」。

當初參審王奇一案時,她曾夜訪廖府,拜請廖從寬替她疏通御史台那邊的關系,好讓她順利入台獄審案。當時她就對廖從寬承諾過,倘是她將來一日能得顯要之位,必謝廖從寬當日之助。

更何況,廖從寬在改試一事上竟是出乎意料地附她所議,這令她在不知不覺間又承了他一次人情。朝中人事向來復雜,她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承情而不答?再者,老臣們顯然不知她與廖從寬這兩年來會有私交,若是此次廖從寬能得以順利遷任御史中丞一位,她也希望能將其一舉拉入自己這邊,而一旦能挾御史台之言諫要務,東西二黨之勢定會不復其盛。況且,憑廖從寬祖上三代為相的家世背景,便是將來取代眼下二相之一,也不是不可能的!

她這一把算盤打得精巧,忍了許久,便是在等皇上問她這一刻。但,她雖自以為籌謀無失,卻無法斷定聖心究竟如何……

久久聽不見他開口,她不由抬眼輕瞥了一下他。

他臉上帶了點笑意,可那笑卻是高深莫測,「若除廖從寬御史中丞一職,不知他心中是會感激朕,還是會感激你孟廷輝?」

她心頭咯登一聲。

這段日子來她的那些動作他不可能絲毫不知,只怕方才那一句問話也是他的淺探而已。縱是他與她是兩情相悅,可他歸根結底是她的皇上,而她歸根結底……是他的臣子。

他望著她,緩緩又道:「朕亦有意令廖從寬補御史中丞一缺。」停了停,嘴角略揚,補道:「……也算是朕為你孟廷輝結黨出一份力。」

她瞪目結舌地怔住,直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本以為經過這麼多事,她算是懂得他一些了,可誰曾想,她卻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弄懂過他一分!

「陛下……」她半晌後垂下眼,口中喃喃出聲,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感覺自己就像是不懂事的孩童,任性著學人玩火,卻不知這一路無虞是因他一直在縱容庇護她。

她在怕什麼他全都知道,她想要如何他也全都明白。

從改試一事至今,在面對東西二黨老臣與她之間,他不動聲色之下權衡得多麼有道,讓人挑不出一根刺來。

這簡簡單單一句話,已是他作為一個帝王所能給她的無尚寵愛,她怎能聽不出來,又如何不慚於自己之前的那點心思。

廊下池間,錦鯉游曳間濺起細碎水花,燦陽碧波點點灼目。

他突然叫她:「孟廷輝。」

她怔怔地抬起頭來,看著他。

他道:「明日下朝後,朕欲令殿前諸班直騎演於宮中校場,你一並來觀,順便一習騎術。」

她不解,目光猶疑,「陛下……」

他不待她問,又道:「朕方才已同樞府議定,今歲騎射大典將在進士科放榜之後舉行。你如今身非閒等,莫不是還想再出一次丑?」

她的臉一下子變得漲紅,才想起來新帝登基後的騎射大典便在今歲,又想到當年北苑那一次……便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道:「臣謹遵陛下之意。」

本以為他該走了,誰知他竟忽而傾身,目光探進她眼底,聲音微啞道:「近日來太忙,未曾令你單獨入覲過,你心中可有絲毫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