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心意(上)

自她被除權知制誥、能夠升朝議政以來,便再沒得過機會與他私下獨處。因改試一事,她連日來一面應付朝中各式各樣的爭論,一面著手遷調潮安北路帥司及轉運使司裡的屬吏,且又要抽暇去准備半月後的進士科禮部試權知貢舉一事,再加曹京接連向她引薦朝中新俊,她接連數日竟是一點閒暇辰光都沒有。

皇上自二月末始便頻頻出入樞府議事,她知道他同樣是忙得夜不沾枕,可卻不知他到底在和樞府的朝臣們忙些什麼。自從大平開國以來,中書、門下二省一向不問樞府軍務,諸位宰執、參知政事更是非國之兵者大事不入覲參議。樞密使方愷是當年隨上皇御駕親征、在平天下定江山時立過汗馬功勞的,其下一干樞府朝臣又多是起於行伍、跟隨上皇、平王數十年的錚錚將校,對皇上的忠心之度絕非朝中旁人可比。皇上入樞府與諸臣議事,非得特旨,中書、門下二省必不能知其細末;且方愷等人向來不屑都堂中種種黨爭之事,二府之間關系常年不穆,因而縱是她職為中書省屬官,也不能知樞府軍務半分。

從西山歸來至今,她夜夜連覺都睡不夠,自然無暇時時惦記著那些兒女情長的事情;她知道他連月來專注於朝政軍務,想必也不會念及她分毫,所以從沒因他未曾令她單獨入覲過而有過絲毫埋怨。

但,此時此刻被他這樣一問,她竟滿心頓湧思念之潮,才發現自己其實在不知不覺中已將他想了千萬遍。他與她眼下不過咫尺之距,她幾乎能看得清他眼底微微閃動著的星芒,只覺自己心跳越來越快,竟忍不住想要抬手觸碰這一張令她魂牽夢繞的剛毅俊臉。

欲望來得如此強烈,卻又是如此不合時宜,她不由輕淺歎氣,避開他這攝人心魄的目光,聲音也隨著他一道啞了:「臣知陛下忙於朝政軍務,又豈會因一己私情而埋怨陛下?」

他低笑出聲,眼角微微瞇起,「甚好。」

她一下子醉在他這陽光下的微笑裡,真想不管不顧地上前擁住他,細吻他的眉梢薄唇,傾訴這積蓄已久的相思之意。

卻終是忍了又忍,埋了頭看腳下。

他側過身子,沖後面兩個小黃門囑咐了幾句。

她知道他這回是真的要走,便垂首恭道:「明日早朝後,臣會遵陛下之意去校場。」

他應了一聲,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再多加逗留,轉身遠去。

她亦慢慢返身,往回走去,路上低著頭看了看手中的簿子,眼神不由暗了些。

這不過僅僅是個開始。

她不懼不畏,亦不會退縮。

她還很年輕,有的是時間與這些老臣們周旋,更相信將來總有一日,她必能令這些都堂重臣再也無法小覷她,而她也能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站在離他最近的身側。

***

翌日下早朝後,她先是回府換了衣裙,用了些膳食,待時過晌午,才動身去校場並觀殿前諸班直的騎演。

她到之時,場上已有殿前司的親軍士兵馭馬緩馳,個個都是輕衫薄甲,烈日之下顯得甚是英挺。不遠處站有一些樞府朝臣,想來是奉皇上旨意一並前來觀看騎演的。她雖未與樞府打過交道,可像方愷、江平這些以血功聞名朝野的軍中悍臣,她還是能認得出的。

先前赴潮安北路平亂時,那些隨行的親軍將士們曾目睹過她在亂軍前的不懼自威,因而有不少人都對她頗有好感,此時見了她便紛紛沖她揚槍致意,態度極為友好,令她不禁開心地笑了起來。

這些將士們年輕而又陽剛,目光一向單純直接,喜怒之情分明利落,處事之時勇猛強毅,時時能令人感受到他們身上那種原始而純粹的男子氣概。

她是真心喜歡這些軍中將兵們。與那些善於結黨互斗的文臣們不同,他們對皇上是堅定不移的忠心,常年的行軍生活更使得他們行事簡單干脆,縱是早已告別軍營、入主樞府多年的方愷,在她眼中也與二省的老臣們格外不同。

早先或有傳言,道皇上欲用文臣入樞府參豫軍務,打破自大平建國來樞府一直非武將不可重用的朝制,可滿朝文臣卻沒一人肯信此傳言。

莫論當朝的文臣中有誰敢言自己能豫軍務,單說這些把持樞府多年的老將們,又有誰肯讓一個了無軍功的文臣入樞府來指手畫腳?想當年沈夫人曾氏,是國中有史以來唯一一個能以文臣之身入樞府治事的人,可她亦是隨上皇御駕親征、在軍中建功立業、得到眾將們的認可後,仍得被上皇拜為樞密都承旨的。自曾氏辭官退政,二十余年來天下承平,文臣又何來機會能入樞府?

她正兀自走神,卻聽前方一陣快馬蹄聲,轉頭就望見一匹黑駿臨風而過,馬上之人甲胄鮮亮,一身戾氣無人可擋。

黑駿身旁還跟著一匹略矮些的棗紅色駿馬,赤色長鬃在陽光下刺眼不已,馬身亦隱隱發亮,一看便知是上等良駒。

他一掌穩控雙韁,吁斥著那匹紅馬奔至她身旁,然後才勒韁令其停下。

她抬頭去望馬上的他,只一眼,目光就再也沒能收回來。

並非是頭一回見他縱馬馳騁,自己亦曾被他摟在身前御風共騎,可她一見身披薄甲臂夾銀槍、陽剛果毅英姿勃發的他,便被迷得魂兒都找不回了。

平日裡他雖英俊含威,卻怎及此刻之鐵血剛戾來得讓人心動!

遠處忽起一片將兵們參拜他的聲音,雄亮利落,響震四野。

碧天之上雲絲纏綿,微風拂過他的玄甲銀盔,那一雙眸子微微漾光,火辣辣的太陽將他的身形襯得愈發冷硬。

她看他看得出神,連見駕當拜都忘在腦後。直待近處有人提醒著叫了聲「孟大人」,她才陡然回神。

她的臉有些紅,卻鎮定地撇開眼,低頭輕聲道:「臣孟廷輝,見過陛下。」久不聞他開口,不由再度抬頭去看,卻恰觸上他注笑的目光。

這一身冷鐵硬甲配上他這如太陽一樣火辣的目光,瞬時便又令她沉淪,硬生生地勾撩她一腔情欲。

她被他看得微微有些氣郁。

人在身前,卻不可觸不可碰,這對她來說是何等煎熬,偏他還要用那種似能洞悉她一切心境的眼神盯著她不放。

良久,他終於喚過旁邊一人,令其將那匹棗紅色的馬兒牽去給她,然後高高在上地注視著她,道:「朕賜你此馬,名之‘青雲不墜’。」

她愕然。

這馬名如此怪異,她幾乎就要以為他是在故意捉弄她——青雲不墜,是要叫她別再墜馬不成?

想到墜馬,她又去看那馬兒,只覺這匹馬毛色特別卻又熟悉,好像正是當年在北苑將她甩下摔傷的那匹暴躁的馬兒,只是兩年沒見,竟已是長得如此高了。

他瞧見她臉上的表情,不由揚眉低笑,「孟廷輝,你不知謝恩?」

她忙道:「臣謝陛下賜馬。只是這馬名……」

他的眸子暗中透亮,緩緩道:「朕願你能平步青雲,直上九天,一生不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