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後的首次進士科,著實令京城熱鬧了一把。這次進士科禮部試是由西黨老相徐亭與爭鋒初露的孟廷輝同知貢舉,天下士林一時間格外側目,朝堂內外人人都在觀望這一科禮部試在這二人手中會呈什麼樣的結果。
外人都道這將是一場老臣與新黨間的明爭暗斗,徐亭與孟廷輝勢必都會在禮部試時為自己一派攬慕人才,鎮院後兩人間的矛盾更將是一觸即發。
誰曾想,禮部試三日畢,鎮院判卷整一旬,禮部貢院中竟是沒有一絲徐、孟二人不穆之聞傳出,這倒讓京中一干伸著脖子看好戲的人失望透頂。
就連孟廷輝在鎮院之前,也沒想到徐亭會這般配合,判卷諸事一切依例而為,從始至終都沒對她有何不滿過。可她人在貢院時轉念一想,又馬上明白了其中緣由——
徐亭心中不是不想趁此機會為老臣們攬材,只是他看得格外明白,那就是孟廷輝被皇上除掌吏部銓課一事不可能會變,倘是他特意點取某幾個與試者為貢生,孟廷輝又豈會不知那幾個人必是親附老臣之流?便是這些人將來舉進士入朝,又安能順利經孟廷輝之下的銓課磨勘升做朝官?因此,徐亭寧可表面不動聲色地「讓」過禮部試這一場,待將來再暗下拉攏他看中的那些人罷了。
孟廷輝這邊看得懂徐亭的心思,卻也知徐亭亦必明白她同樣不可能為自己謀私。她雖是與徐亭同知貢舉,可畢竟徐亭為主她為副,在徐亭一切按例所行之時,倘是她有何出格之舉,勢必會遭徐亭及一干吏部屬吏們的質疑,到時又將會引來一波老臣們的怒罵聲討也不一定。
她眼下雖然聖眷正隆,可越是這樣的時候便越不能授人以把柄,更何況此次進士科十分重要,她就算不在乎朝中名聲,也不願讓天下的士子們將她看作是連聖人之學都不放在眼中的權臣。
因而禮部試前後,她與徐亭的所作所為皆是尊依朝例,而擬定貢生名次一事亦是根據謄卷判卷的諸多屬吏,翰林學士們共同商討後所定。
孟廷輝與徐亭這次同知貢舉竟是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順遂,待到即將張榜時才有人慢慢反應過來其中曲折,當下紛紛暗道皇上此次好手段,以徐、孟兩個看似不和的人同知貢舉,反倒使得這次格外受人矚目的進士科禮部試得以公正結束,於是對皇上又更加敬服起來,士林亦傳國有明君、民不須憂。
然而禮部試張榜前一夜,孟廷輝在貢院中看見禮部試官員譽榜時高懸榜首的那個名字時,仍是不由自主地愣了愣。
尹清。
她這才想起那封被自己擱在府裡、多日未看的拜貼,乃至此時看見這名字,竟是覺得有些吃驚。
想必尹清此人身負真才實學,不然徐亭不會允其被點為禮部試會元;而徐亭既然允認此人才學,將來也一定會想要將其拉攏到老臣們那一邊。如此一想,她心中突然有些後悔起來,倘是此人果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材,她倒該早些下手相攬,免得到時被那些老臣們捷足先登了。
她當下便重新找了尹清的策論卷子出來看,一閱果真好文,回府當夜又翻出了那封蒙塵拜貼,見其詩文書翰竟是不輸朝上一分,不禁又是撫掌驚歎。怪不得禮部試前曹京肯親自上孟府來為其投帖,這等人材,任是誰見了也不可能會無動於衷。
她雖心起攬材之意,可滿念間想的都是要將此人舉薦與皇上為知,便連殿試諸例在前她都顧不得了。
翌日禮部貢院外張榜,與試的千余名舉子、京中愛看熱鬧的百姓們、不須上朝的京官們、還有那些心懷旁騖的女官們都紛紛來看榜,御街以南站了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攢動如潮,都數不清到底來了多少人。
孟廷輝因是第一次知貢舉,便想要當場一睹此次進士科盛況,於是就起了個大早,獨自出府去了貢院外,混在人群中等著看榜。
她沒穿女官官服,發髻也只挽了個最普通的,身周人聲嘈雜不休,亂哄哄之間沒人能認得出她便是被京中眾人在口中議論來去的那個「孟大人」。於是她便裝作是來赴試的女舉子,左瞧瞧右看看,倒也樂得自在。在等著放榜時,她偶然聽見有許多外路來的士子們私下議論皇上德政,心中不禁更加高興,嘴角也一直噙著淺笑。
禮部官員們出來貼榜時舉眾沸騰,榜上那密密麻麻百余個墨書名字比足量真金還要引人注目。吵鬧之聲漸漸地安靜下來,人人都等著前面站著的人把榜上的名字念出來。
禮部試所判貢生共一百六十八名,其中女貢生凡二十三名。這數字是大大超乎人們早先的估量,一時間來看榜的人都是欷噓不已,紛紛感歎。
孟廷輝聽到大家的咂舌聲,只淡淡一笑,便從人群中退了出來,欲返身回府去。
人潮熙熙攘攘,轉身之時恰巧有人在前面礙了她的路。她抬頭,見是一素袍男子,便輕聲道:「勞煩一讓。」
男子聞聲側讓,嘴角沖她揚了下,沒有說話。
她走過去時隨意向他一望,見這男子隨身著粗衣布袍,然而眉目清秀,面龐俊逸,身骨挺拔,竟是氣宇軒昂之態。
而他臉上那若有若無的一絲笑意,倒令她有些不自在起來。
她垂眼快步走開,卻聽後面有人高聲喚道:「尹兄!尹兄高居榜首,該請我等去喝酒才是!」
她足下立停,猛然轉身,朝後望回去。
恰又對上那男子不曾移開的目光,俊臉依然揚笑,見她回首望過來,便對她淺淺一笑。
她蹙眉,見那男子被身後數人連笑帶拉地拽走了,這才慢慢轉過身來。
尹兄,尹兄……尹清 是他?
不禁微微啞然。
以他之才,殿試之後必會一舉登第。而他將來一旦入朝為官,這等才學配上這等俊貌,不知會在朝中女官們中間掀起怎樣的一番波瀾。
想著,她又覺得有些有趣。
沈知書離京外放已近兩年,京中朝堂鮮有能逾其當初風采者,如今這一個尹清,比起沈知書來倒也不差。且他並無沈知書那樣令人「望而生畏」的家世,想必會令朝中女官們趨之若鶩。
街邊桃樹碎花搖落,灑了她一身淡香,她走著走著,不禁抬眼望一眼這碧天燦陽,嘴唇不禁又抿起了笑。
眼見新帝登基後的第一場進士科便有這等才俊之輩湧出,這一副太平盛景令人安隅,她比誰都要開心。
殿試之前,她依諭旨而將禮部試的策論卷子謄抄整理好,呈至御前請皇上過目。
雖知不可過分逾矩,可她還是忍不住將之前曹京給她的那封拜貼一並帶到了睿思殿,與尹清等人的策論一同呈了上去。
「陛下,」她在案下不退,只等著他翻閱那些策論,小心翼翼地措詞道:「臣之前偶得尹清所作詩文,比他這篇策論更顯才華,陛下可願一閱?」
這段日子來尹清在京中已是聲名雀起,以潮安北路才子、京中禮部試會元而聞名於士林,有傳言道朝中已有臣工欲覓其為婿,眼下殿試雖還未開,卻足見朝臣們對此人企望之高。
他聽見她的話,一把扔了手中的紙,靠上椅背,垂眼盯住她,「你可曾見過尹清真人?」
她老實地點頭,「曾見過一面。」
他靜待半響,突然道:「前幾日聽人說起,此人甚俊。」
她想了想,點頭道:「臣以為縱是拿沈知書沈大人相比,尹清亦不遜分毫。」
他慢騰騰地從案上抽過那封帖子,伸指撥開,輕掃一眼,然後又望向她:「便值得你不顧殿試諸例,眼下就來向我舉薦此人?」
她聽出他話中不悅,不由微窘,抬眼看他,解釋道:「臣怕陛下錯失良材,倘是尹清於殿試上發揮不利,名出三甲之外,豈非一大憾事?」
他面無表情,緩聲道:「倘是此人於殿試上做不得好文章,便是詩文書翰堪比潮士,我也不會因你之言而特開恩例。」
她知道自己此番惹他不高興了,便默聲垂首,不再言語。
殿上還有宮人未退,他卻展臂撐桌,沖她道:「過來。」待她上前,他便涼聲道:「比起沈知書亦不遜分毫,倒是怎麼個俊法?」
她瞅著他臉色不豫,再聽他這語氣,心下頓時轉過彎來,臉一下子就紅了,囁喏道:「臣……臣既不覺得沈知書沈大人俊,也不覺得尹清此人俊。」
「欺君之罪你倒是不怕。」他的聲音依舊涼漠,可眉間卻微微舒緩開來,「殿試之前,不准你再私會與試貢生。」
她急道:「臣並非是私會……」見解釋不通,她便索性撇嘴道:「陛下身在天子之位,怎麼還因為區區一貢生吃起味兒來了?」
他被她說中,臉色一下子就黑了,「你放肆!」
她亦不給好臉色,冷聲道:「臣就是放肆了,陛下盡管責罰臣。」
這是她頭一回與他逆顏相對,他顯然也沒料到她竟會生氣,仿佛是頭一次發現了她的另一面似的,他的臉色忽而變緩,半響低聲道:「是,我是吃味兒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