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街頭暗影瞳瞳,只余風音。
尹清就她這問題靜靜地想了片刻,才慢慢道:「進士科二甲及第者多有出知邊遠州縣者,下官卻想要留任京官。倘是不能留京,最好能夠出知潮安北路某州縣。」
孟廷輝面不動聲色地聽完,心中更加篤定他是個聰明人。
換了一般人,若是真想以此來謀私利者,定會開口張要難企之位;他費了心思弄到這些信件,又費了心思在這種時刻來交與她,可開口卻只求留任京官這麼一件十有八九是定數的事情,可見他的本意並非是要用這些信件來謀求顯位;但他又絕非是想要借此來親附她,倘是如此,他什麼好處都不要的話豈不是更能彰顯心誠之意?他分明是不求好處,卻要裝作是為了保任京官來在這種時候「巴結」她。
她心中雖是做如此想,可臉上卻也裝作信了他的樣子,點頭道:「容我再細想想。」
尹清亦不囉嗦,揖道:「那下官先謝過孟大人,暫不多擾大人了。」
孟廷輝輕輕一頷首,轉身離去。
昏光將兩條人影在她腳下的青色石磚上拉得長長的。她走了數步後,卻發現他仍在她身後一動不動地站著。
她一時沒忍住,回頭去望,卻見他恰時背身而走。
自入朝以來,遇人無數,無論大事小事卻從沒忐忑不安的時候,可她眼下卻因這一個新科進士而覺得心中沒底。
人活一世,總有所圖,便是她當時入朝亦是因為心有所圖。
可他的樣子,不似圖官,不似圖財,更不似圖她這個人。
那他到底圖的是什麼?
她一路走,心中一路輾轉在想,尹清出身潮安北路,如此才名不可能不為人所知,或許她能手書一封送往青州府,請沈知書代為打聽一下此人在潮安的背景。
卻又馬上否定了自己這念頭。
沈知書出知邊路大府,又極有可能升任潮安北路轉運使一位,她人在朝中兩位之位,又掌吏部銓課,如何能夠與邊路大臣私交過甚?
她眼下最需防的便是不得有任何把柄落入旁人手中,因而斷不能私信往赴青州,讓沈知書代她查這個新科進士的來歷背景。
如此一想,她不由輕喟,步子也有些沉了起來。
當初初入朝之時,什麼都不懼不憂的性子怕是再也找不回來了。人越往高處走,便越難站得穩,要思量謀慮的事情也就越來越多。要走一步,縱是瞻前顧後十步,卻仍舊怕這一步出去會栽個大跟頭。
孟府的小廝遠見她出了御街,便駕車迎了過去,撩簾讓她上車,「大人,咱這可是回府?」
孟廷輝蹙眉片刻,搖頭道:「先不回府,你送我去御史中丞大人府上。」
小廝諾應,轉身駕車而行,口中又道:「大人晚膳還沒用過吧?可要當心身子……」
她坐在車裡,卻沒再搭腔,滿腦子都是方才尹清說的那些話。
思來想去,竟覺得尹清言之極有道理。倘是她拿了這些信件去與徐亭私下交易,莫論將來一旦讓皇上知道了會有什麼後果,便是徐亭答應以後再吏部銓課諸事上不予她難堪,她也沒把握將來政事堂裡的其他人會不會再跳出來百般阻撓她的奏議,且徐亭若不是不再為難她,朝中定會說徐相為人寬宏,她孟廷輝的名聲又豈會好一丁半點兒?不若借此機會將這些信件直呈聖聽,讓皇上一舉罷了徐亭的相位,如此一來定會使得政事堂的其他人對她有所忌憚,而她也不需顧忌自己知信而不報的後果,且經此一事,「孟黨」在朝,又會更加勢盛,若見西黨老臣垮台,那些知事識務者也一定知道往後該要如何做。
她自廖從寬升補御史中丞一缺以來,一直未得機會時間去拜謁過他。可她心想,以廖從寬處事圓滑之度,怎會不明此番升職之由;而她這次若想光明正大地彈劾右相徐亭,御史台言諫的支持則是必不可少的。這倒是個機會再去廖府,與廖從寬互為互利,想來他也不會拒絕她所求之事,畢竟右僕射一位一旦落缺,朝中老臣新俊、東西二黨與她孟廷輝一派之間孰強孰弱的局面會被重新打破,這對於他廖從寬來說亦是有利可圖的。
想著,她便愈發下定了決心,誓要借這些私信之由而令政事堂的這幫子老臣們知道知道,她孟廷輝縱是不依皇上天眷,也能叫他們放手讓行。
縱然這將在朝中掀起一場驚天風浪,縱然此事將會讓她的惡名再度翻揚,她也要下手一搏。
她神思一恍,忽然想起那一年的夜市之行,心頭不禁微暖。
彼時她道,臣之心願,卻在殿下之史筆芳名。
她心裡又一沉,方才盤算了這麼多,卻惟獨忘了盤算九龍金座座上的那一人—今次她若拿這些死刑呈至御案之下,卻不知他會是什麼樣的反應,論理西黨朝臣俱是上皇多年舊臣,他可會因她一家彈劾之言而罷黜右相?且,他若追究這些信件的來歷,她又該不該說實話?
她雖知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可卻不知自己身為臣子在他帝王之計中的分量。他可會眼睜睜地看著她在朝中之勢愈發高盛而不加打壓,真的任她屢屢高升平步青雲?
那一日在校場上他說的話仍在她耳側湃蕩。
她卻不敢相信,他身為帝王,又怎會真得願她平步青雲、直上九天、一生,不墜……她是如此愛他,卻已因黨爭政斗之事而在心中盤算起了他,他心中對她又豈會是坦蕩無略?
車輪沒入街邊陰影中,夜市熱鬧之聲落在後面,漸漸遠消。
她斂眉,心中已想好了一會兒見到廖從寬要說些什麼,對廖從寬的反應也有十成十的把握。
然而此事宜早不宜遲,若真要彈劾徐亭,最好不過明日或者後日便擬好彈章,往奏上聽,然後讓廖從寬領銜御史台群吏附劾其上。
她坐在車裡,腦中已經開始撰擬彈章上的字句,目光透過薄薄的車窗紗簾投向外面,怔然遠望。
馬車行入貴勳宅府林立的地界,行速更是慢了下來。將要拐入廖府所在街巷時,孟廷輝卻看見一輛甚是眼熟的馬車從南面駛了出來,仔細一望,見那正是沈府的車駕,想必是沈知禮出行,料想她此刻定也瞧見了自己這輛馬車,既是避不過,便叫小廝停了下來,欲下車與沈知禮打個招呼。
可才一撩簾,她就一下子反應過來,沈府車來之向正是古欽府上,當下忽感尷尬,只覺自己根本不該在這種時候瞧見沈知禮來此處,一時不由躊躇起來,不知到底該不該下車。
猶豫之時,沈府的馬車已經行了過來,果然在巷前停下,車前厚簾被人重重撩起,沈知禮從裡面探出頭來,笑著沖孟府小廝道:「怎麼,你家大人如今官威真是大,竟連我也避著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