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清的眼神淡淡的,笑容也依舊是淡淡的,好像早已料到她會如此驚訝,但又不急著開口解釋,好像是在等著她下一步的舉動。
孟廷輝握著這一匣薄薄信箋,卻好像是握著千鈞重物一般,手腕輕輕在纏。
如何不驚?
這竟然是徐亭近三年來與舊友郝況所通的數十封私信!
郝況,先朝顯平六年舉進士為官,凡歷二帝,又經改國易朝,曾經官拜三司使,後因體虛多病而告老還鄉,自乾德二十五年十一月病死於永興路柳州家宅中。皇上得知後還特意對其追封贈,這對前朝老臣的浩蕩皇恩也令其時一干朝臣們頗為動容。
郝況與徐亭同年舉進士,兩人在朝中為官數年,情誼匪淺。自郝況以病致仕數年間,徐亭時常多有禮贈,便是官拜右相後亦未疏遠已居邊路的郝況。這兩位老臣私交甚好,朝中可謂是無人不知。自當初移都合朝以來,朝中入仕數十年的老臣們早已是老的老病的病,年年均有致仕者,便是如今在朝當權的這幾位肱骨重臣,又有哪一個仍似當年胸懷壯闊、氣骨昂揚?因而老臣們之間惺惺相惜,旁人看在眼中也未覺得有何不對,畢竟多年同僚情誼難割,縱是致仕後仍與朝官互通有無,亦未為怪。
但眼下這私信的字句卻頗為觸目驚心,直叫她不敢相信這是出自徐亭親筆。
她手中拿的這一封落款正是三年前的。當時皇上還是皇太子,可徐亭卻已對太子主政之向頗為不滿,在寫與郝況的這封信上多加排斥,字裡行間滿是怨氣。她雖然沒仔細去讀匣內其他信上寫了些什麼,可卻已能想見這些定然都是徐亭對皇上的不滿之詞,否則尹清也不必拿來給她,還稱這是「聊表心誠之意」的見面禮……
她當然知道這東西的分量,但是她怎麼都想不通尹清怎麼會有這些徐亭與郝況間的私信——郝況病逝後,家人仍舊留在永興路柳州,兩個兒子分別在千裡之外的河陽東、西路做官,而尹清出身潮安北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與郝況家中攀上關系。莫說這些私信至極的信箋,便是郝家的尋常物件,他又如何能取到手?
天氣雖暖,可夜風過街,仍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眼前這個男人臉上的笑容過於,莫測,實在是令她不敢輕易揣度其意。幾經細想,她才問出口:「你是如何得到這些信的?」
尹清卻不答,只道:「此物僅表下官願附孟大人之意,孟大人若覺有用,只管拿了去用,不必追究這些信件的來歷。」
孟廷輝卻怕自己著了他的道,口中冷笑道:「你一個初初入朝的新科進士,安得有如此手腕?你就不怕我拿了這些東西直呈徐相案前,令你馬跌人落、從此在朝永不得翻身?」
不過是才見過兩面的男子,要叫她如何去信他?
尹清聽後微微一笑,道:「下官自然會怕孟大人翻臉不認人,可下官情願一賭。孟大人眼下正困於遷調潮安帥司屬吏一事上,倘是因多疑之心而喪了這等大好機會,豈不可惜?大人不如與下官共同一賭,到頭來再看往後能不能信下官,如何?」
孟廷輝聞言一怔,絕沒有想到他對朝事會如此了解,連她眼下正在為什麼事兒發愁都一清二楚,當下一沉心,手攥信匣卻不言。
若是拿著著數十封私信去與徐亭做交換,想必徐亭定會同意今後對吏部銓課所奏之議不再批駁,而她欲遷調潮安一路十六名官吏的事情便會順行無阻。
好像是能猜到她心中在想什麼似的,尹清仔細地盯著她的眉眼,突然道:「孟大人何不直接將這些信件呈至御前?以皇上鐵腕之度,罷徐亭相位不過旦夕之勢耳。」
孟廷輝又是大大一驚。
她方才看見這些信件時,最多不過想要私下「威脅」徐亭,卻從沒想過要徑直呈奏天聽,一舉將徐亭拉下相位來!
當權朝官私下妄議皇上之謬,此罪說大極大,說小也小,但要看朝議會如何評價、皇上會如何定奪此事。徐亭為相多年來沒犯過大錯,在士林、西黨朝臣中的名聲也是極好,單憑這數十封私信想要將其拉下相位,怕也不是空口說說就能成了的事兒。
況且,此事若是經她孟廷輝呈奏天聽,朝中那些清貴老臣們還不知又要對她起什麼非議!
她深知了解皇上的脾性,那是一個在人前深斂其心、在人後冷慮深謀的人。尹清說皇上鐵腕,這話在她聽來倒也覺得甚對。凡遇朝政缺失,皇上何曾和顏善色過,這麼些年來又何曾對政事軍務懈怠過一分?便是她與皇上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言間也常雜朝政之事,竟沒有一次真見皇上完全拋卻帝之責的時候。這樣的一個人,又怎會容忍自己天威被犯,而宰相私有它心?
倘是她以這數十封信件彈劾徐亭不臣之罪,十有八九是會讓徐亭沒了這相位的。
但事態結果如何,確實非她眼下所能估量到的。她才升為兩制大臣,就對當朝右相下此「毒手」,而且用已故老臣的私信彈劾宰相!便連她自己,也覺得這手段實在是有些令人不齒,想來朝中老臣們到時候亦會將罵她個體無完膚——堂堂正正之輩豈有暗下去搜羅旁人私信者?
縱是徐亭到時候被皇上罷相,她孟廷輝在朝中的名聲也將徹底敗壞。
那些朝中自詡清貴的臣子們,向來是不在乎你到底是對是錯的,就算你言之有物、理正辭謹,可若你所行之事是「卑鄙」「陰暗」的,也絕對擺脫不了被他們「義正言辭」地非議的結果。
她從來不在乎這些所謂的罵名,她眼下唯一考慮的不過是,她值不值得為了拉徐亭下位而重重地賠上自己的名聲。
尹清看她兀自沉思不言,眼中浮起了然之色,道:「孟大人今後若不想再受老臣們的桎梏,真真正正做到可與老臣們比肩議政,便不須有那麼多瞻前顧後的疑慮。徐亭一旦垮台,西黨中那些趨炎附勢之徒必會為了保住自己仕途而轉投孟大人這邊,而東黨重臣也將會對孟大人有所忌憚,定然不會再如眼下這樣對孟大人處處阻礙。將來朝中除了皇上,孟大人還能怕誰?」
孟廷輝忽然抬眼盯住他,聲音卻輕如飄絮:「此事若成,你想要什麼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