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良辰(中)

她自然是驚不能持,回頭去看,就見他一雙澗眸近在咫尺,似映著這籐下清輝,臉色七分沉肅三分柔軟。

「陛······」

口中才出一字半音,他的手臂就移下來橫過她的腰間,一用力,帶著她往狄府後門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暗。

花草碎石繞足為絆,廳門外那十二扇琉璃金絲燈散出的光芒也漸漸如霧一般迎空騰放,滿肩只余淡點月光。

她由他攬著,一聲不吭地跟著他往前走。

不是沒想過掙扎反射,只是深知他的性子,縱是反抗了亦沒用,而他既是這麼准的尋到了她,顯見今夜是有意來找她的。

這等出格的事兒,他做了也不下一二回了,君威體面在他眼裡就算不上什麼條矩,沒直接登門造第地往孟府尋她去,已是給足了她臉面。

一出狄府後門,那輛由六匹御馬才能駕就的華貴馬車倒讓她唬了一跳。

雖知他行事不徇故例,可他出宮素來都是輕從簡行,她還從沒見過他這般招搖出行的時候。

深秋夜風沁冷,她一口冷風吸進肚裡,頭竟有些頭暈。

那邊已有兩個黃衣侍衛眼疾手快地將上馬凳搬到她跟前,垂臂一拱,一言不發地候著她。

可好,現如今京中這些個近駕內侍們心裡面也不知是怎麼看她的,待她竟不似外朝官吏,反倒像是宮闈中人,這叫什麼事兒?

她目光不由得有些發冷,直通通地站定,道:「臣府上的車駕尚在狄府門外等著。」

他微微使了個眼色,立馬就有人返身小跑而去。

狄府一門喜事隆重繁威,令大門外的窄街車馬相擁,頭尾相連,就算是尋到孟府的車駕令其駛到此處來,怕也是宴不散而不能成行。

他便無奈一歎,只得抬頭去迎他的目光,盡將聲音低了道:「陛下就立在此處不動罷。」

她今夜落在他手裡,橫豎都只得依著他。

他輕揚下巴,那馬車簾子便被人揭下來。他斜眉看她一眼,臉上肅色悄減一分,率先上了馬車。

她只得跟在後面上去。

裡面松松闊闊地鋪了厚毯置了矮幾,一盞六瓣蓮花燈靜悄悄地蹲在車板邊沿,光線迷蒙微暖,可以嗅出燈油裡那獨特的宮香。

他療袍坐下,一反常態地沒有叫她到身邊去,只是沖她道:「坐一坐,便放你走。」

她的神思被這昏暖的氣氛攪得有些迷離,便對著他坐下來,輕輕一點頭。

才明白,他這是替她考慮周全了,沒詔她入內宮覲見,又未親幸孟府尋她,只在今夜來找她說說話兒,是知她心中避諱著些什麼。

讓人備了這車駕幸臨狄府,怕也是早准備好了要將她拐上車罷。

車中甚暗,他一張臉被這暗色襯得愈發稜角分明,叫她心口惶然一跳,不知他來找她是要說些什麼。

他卻好似沒注意到她臉上神色,只是抬手推了一盤果子與她,閒道一句:「方才盡顧著喝酒,沒吃什麼東西罷?」

她馬上低眼,輕應一聲,伸手拈了塊梅糕,也沒留神自己拿的是什麼,就擱在嘴邊咬了一口,登時被酸得擰起了眉,又自覺失態,抬眼瞅了瞅他。

他嘴角漾起絲笑意,弱化了那銳利的眉梢眼角,看了她半響,才從矮幾上拿過幾封折子,卻也不翻開來看,只是道:「依你之請,保古欽相位,明日便使學士院起詔。」

她心口咯登一聲,心想果然是此事。

聽見他肯力壓台諫之潮而保古欽相位,心裡面才好似舒服了些,像是頓時找回了一點良心。

「至於喬博,」他又道,「縱是先前彈劾古欽之辭頗有謬誤,卻不可因此鞠其下獄。倘使如此,台鑒往後便無人敢舉重臣之狀,而其喉舌之用亦將怠矣。」

她輕道:「陛下仁聖。」

其實早就知道他不可能將諫官鞠了下獄,而她那封奏請皇上嚴查侍御史喬博謬劾之罪的折子,本也只是想要撇清自己與諫院及御史台過於親密的關系,好讓那些視她為眼中釘的老臣明裡沒法兒對她發難罷了。

她這點臣子心思,他不會不明白,可卻在此刻如此耐心地對她說起他對這些事所做的決定,叫她心中愈發沒了主意。

沈知禮與狄念成婚是她勸的,他一定知道。可她到底該不該坦言,坦言這一出亂事亦是拜她所賜?

他突然伸出手過了,指腹輕掃塔唇邊沾到的糕屑,從容道:「若換了是我,定會比你還狠。」

她呼吸驟緊,抬頭盯住他。

他的目光清亮卻深邃,神色泰然自若,好像方才那一句話只是隨口一說,卻正正好好地戳中了她心間緊褶。

她臉上浮起些澀笑,一下子變得無措且尷尬。他既已直言挑明,她便不再悶在心頭,只是他這種故意開解的話,卻叫她不由得潮了雙眼。

他卻沒再開口,只是靜默地看著她。

並不是要刻意寬慰她,只不過是說句實話罷了。

政事堂右相一位尚缺未補,古欽卻銜領中書重臣拜表其上,莫論是不是冊後一事,他都斷無可能當此之際遂了古欽之願,否則朝臣們定會以為政事堂當是一相獨掌,而以後闕補右相之人定會屈於其勢。

他若駁了中書奏議,沈家定會因此蒙塵,莫論太傅三朝老臣的顏面蕩然無存,便是原在邊路的沈知書的聲威亦將因此受損。

因而無論如何,中書奏議不可允納,而沈家聲譽亦須顧及,倘是她當時不暗下出手攪出這一朝風波,他亦將會不擇手段地利用狄念而化解這場矛盾。

大局在前,兒女私情皆非可以首顧其全的,且沈知禮對古欽的那點心思怕是終其一生都不能有所得報,何不眼下嫁與一往情深的狄念?

若是沒有狄念的這一腔深情,只怕她也是想不出這等心思手段;且若非是狄念這個鐵骨錚錚的男子,只怕她亦是不肯將沈知禮嫁與旁人。

他的思量她未必全都知曉,而他也不必讓她盡數明白。可他看她看得明澈,知道她做這些只是為了他,只不過所考慮所想的總歸是欠那麼一些。

在她心中,朝堂不是大局,大局只是他。

而這才是她深深內疚的根源。

「陛下。」她微微哽咽,一落睫,淚珠兒就順勢而下。

這麼多個日日夜夜以來,誰人知她心底矛盾幾許深,誰又知她夢裡內外皆是悔?

可他卻捧住她的臉,對她說,倘是換了他,定會比她狠。

不論他這話是否出自真心,都叫她感激涕零。

這世間他是她唯一在乎的人,若能得到他體諒理解,她才真的是擱下了心頭這一副重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