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廷輝一下子就怔了神兒。原以為狄念此去北境是要遣兵排陣的,誰知竟是奉了旨意去裁撤禁軍的!
不過細想想,若照皇上的性子,這事亦不足為奇。
當年上皇與平王一統四國之後,為防降地生變,諸路禁軍、廂兵都只增不減,數年下來兵務冗雜,單是糧響一塊兒便讓朝中三司沒少費過心。
且說當初王奇那案子,不就是青州大營的月頭銀最先惹起來的?再說柳旗禁軍嘩變化一事兒,不也是因為潮安北路轉運司意欲減壓其糧響引發的?
況且北境諸路禁軍數眾,想那潮安一路便連有八個營砦,那些士兵們亦非皆是精壯強悍之輩,其中必有不少魚龍混雜充數之人,此次將三路禁軍裁減重編一番也是對的。
她慢慢垂下眼,心中惱起自己來,怎的竟會誤會他如此之久。
他既是欲養百姓,自是要減輕些民賦擔子,而北境互市所得之利正好可以用來墾荒購地,為那些將被裁撤下來的禁軍士兵們安家置業。
當初他親赴北境勘視數十個營砦,想必就已想好了將來要這樣做;且他當年之所心會因營砦松頹而大動肝火,根本不是因他想要用兵北戩,而是顧忌將來一旦裁減兵員,這北境一線還能不能如從前一樣堅固無催。
原只道他會如他的父王一樣,非征伐拓地之功不足以立其帝威,可他心在天下,又豈會只知逞其窮兵黷武之欲的人!
她妄言自己了解他,而今卻需別人之言才能看明白他的心思,當真是羞愧萬分。
如此說來,北戩此次國書所請諸事,倒真是給皇上及二府擺了道難題。
若要駁其所請,誰能保北戩不會於邊境滋事?但倘是允其所請,那大平國威又將何在?
想著,她心頭便似被蟲蟻噬咬,也覺得這北戩皇帝向得謙是當真可恨。
「老子還真就咽不下這口氣!」江平兀自甩手道:「不如你我幾個今夜大勸皇上一番,橫豎出兵大干一場,說不定沒個一年半載的便能破其都城,叫向得謙披白戴草地出宮跪下來喊爺爺……」
方愷立時打斷:「北戩仗其邊境天險易守難攻之勢,當初便占了大便宜,這二十年來更是養精畜銳、厲兵秣馬之態又豈是能小覷的!我大平經四國戰火烽煙乃得建朝,而今天下民生方緩過來了些,安能因眾將之逞名求功而致百姓血塗原野?況且北境以南諸路正是原中宛降地,倘是北境一旦大動兵戈,你知那些降地臣民不會趁機有所反舉?」
這一番話說得在理,孟廷輝亦在心中暗暗點頭。以北戩如今之國勢,便是出兵亦難言一定會勝。何況縱是勝了,這其間又要賠上多少士兵百姓們的性命……
方愷歇了歇,又低聲道:「在此一事上,皇上所慮頗詳,你們切莫再用當初揣度平王心思的那一套來揣度皇上。皇上與平王,是有大不同的。」
「方將軍所言極是。」一旁的簽知樞密院事,安茂林點頭稱附,又對江平道:「江將軍也莫急,待一會兒見了皇上,且探探皇上心思如何再說。」
江平橫眉就要再言,卻聽外面的門咯吱一聲被人推開,有個小黃門探進半個身子,瞅著眾人道:「怎的,諸位將軍在議什麼大事兒呢?連咱家通傳都聽不見,竟也不也出來迎駕?」
眾人瞬時起身,孟廷輝亦慌忙站了起來。
不待眾人走進去,那小黃門便推開門來側身恭讓,英寡就著一夜雪色冷光邁進屋來。
裡面的人紛紛垂首,行禮道:「陛下。」
方愷更是上前兩步,恭道:「陛下恕臣等遲迎之罪。」
英寡抬眼將所在諸人慢掃一圈,才脫下滿是落雪的大氅,交由小黃門,道:「無礙。今夜雪大,未詔卿等入覲,便是不想勞卿等受這風雪之寒。」
小黃門將門仔細掩好,搬了椅登到案前,又倒了杯熱茶,然後才一聲不吭地退到屋角立著。
英寡直身入座,抬手示意眾人亦坐,直截了當道:「朕是同中書議過之後才來這兒的。」他見老將們臉色皆有所變,卻不給人開口的機會,繼續道:「中書議同駁北戩所請。但朕卻要問問你們,倘是如此,這北境沿路禁軍又將如何?」
狄念前腳剛走,京中便出了這等事情,當真是讓人難以定奪。
倘是駁北戩之請,為防其借機滋事,必不能大裁北境禁軍;可如此一來朝廷的擔子亦不能有所減輕,怎麼說都是被北戩占了便宜。
方愷等人對中書議同駁北戩所請顯然又是驚訝又是滿意,但卻沒人立刻吱聲,皆在沉眉低思著,試圖擬想一個萬全之策出來。
孟廷輝始豫軍務,不敢在這等大事上隨口亂言,便輕巧地退到一旁案邊,默默地研起墨來。
英寡見無人應聲,眉頭不由微陷,道:「朕欲允其半數之請。」
眾人皆驚,孟廷輝手上動作也隨聲一停。
他臉色微暗,又道:「允其共裁邊軍之請,卻不允其以敵國修好之禮重定盟誓之請,允其減壓歲賜遺之請,卻不允其弟兄之稱之請。」
方愷擰眉,「這……」
可卻說不下去。
在場的人誰都知道,如此方是最上之策。雖是略讓了北戩一讓、少了每年的幾萬歲貢,可大平依然能得互市之利,北境裁軍之策可順勢而行,而國威亦不會有所損減。
江平在後忍不住出言道:「陛下所計尚全,然若北戩虎狼之心,將來出爾反爾又如何?」
英寡閉了下眼,再睜開時目光甚是凜利:「朕今夜來此,便是要與爾等重定北境裁軍之事。論眼下形勢,必要將原先所計裁兵之數縮減一番,再留幾個大砦重築一番,三路合軍調兵之事亦不可免。」
眾人臉色皆是凝肅,聽得仔細。
他又道:「如此我境雖依約裁軍,卻可防北境突然生變。東西二面裁軍一事先暫緩止,倘是將來果有數,便從東西近路調兵北上。」
這些儼然是他都已想好了的,在場亦沒人駁他此計。
他冷眸側身,沖一旁道:「拿圖來。」
立馬有人奉上地圖,他站起來,長臂一揭,那一幅碩大的兵砦防略圖便橫攤在案。
孟廷輝悄悄走近,將研好的墨擱在案上,又遞了支筆過來。
他不動聲色地看她一眼,接過她手中紫毫的動作極其自然,然後便蘸墨點在了地圖的東北角。
但他與她之間這極其自然的模樣卻令在場數人不由得面面相覷起來。
這哪裡像是皇上與臣下?
分明就與當年上皇與平王相處時的模樣所差無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