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銘、趙平空二人奉狄念之令、分率數萬禁軍南下舒州剿寇,卻連連吃敗於流竄飛快的賊寇,非但未能剿滅這支寇軍,反倒讓其順著建康路一路流入臨淮、潮安兩路南面山林一帶,甚至下面的成府路亦有寇軍出沒。
江平當初所言確是不虛,這些前朝遺寇看似毫無章法,然一旦未能將其即刻剿滅,其流竄壯大之勢便如滾雪球似的,一日數倍在漲。
之前建康路流寇阻道、令禁軍糧甲不得北上,已是給北境添了十分壓力,此番潮安、臨淮二路南面亦有賊寇起兵,一旦斷了三路互通之道,北境上的近十萬大軍便只能依著東西兩面諸路繞道運送糧甲,絕對是無法與北戩大軍持久相擾的。
況且郭、趙二部已有數萬禁軍被寇軍拖滯,償是再投入兵力剿寇,只怕北境上剛得了的這點勝勢亦會保不住。
孟廷輝看清楚後,心一下子就涼透了。
殿上眾人亦都是先喜後驚,繼而擰起了眉頭。
英寡在前起身,捏起案上一本折子,沖下道:「狄念密奏,韓澎既破梓州、進擊暉州未三日,北戩朝中便有令至軍前,使其統軍大將、宣徽北院使趙回伏服求和。
她又一驚,周圍諸人亦是面面相覷。
雖是軍報中未提及的事情,但皇上既然肯讓二府知曉狄念密奏之事,想必是想聽聽二府之議。
安茂林率先道:「臣以為不如順其之請,二軍議和。如此北境戰火可止,朝廷只需注力於剿寇一事,而禁軍主力更是可以疾速調往剿寇。倘是寇禍大犯不止,臣恐後患不治。」
江平卻極惱怒,大聲道:「怎可如此便宜了那北戩!它遣使來朝議裁軍減歲,又出爾反爾犯我邊境,此番吃了敗仗,轉臉就又要求和?這天下豈是它北戩說了算的!」
英寡目光轉旋,看向方愷眉頭深深擰在一處,半晌才道:「臣恐北戩計多善詐,此番打著求和的幌子,不知背地裡又在籌謀著什麼。」
然而中書諸臣卻是不肯放棄這議和的機會,葉適急著出列道:「陛下,北境大戰方三個月,朝廷軍備糧草便已出十一,倘是北事能得稍止,則是民之幸矣。」
古欽則道:「陛下,年初時北戩遣使議同裁軍減歲諸事,因陛下仁聖乃允其請;今北戩大敗而求和,何不就此機會大加羅貢、使其重立臣納歲之書?當此北境大捷之機,便是使其年納二、三十萬錢帛亦不多矣。倘錯過此機,臣恐往後難再求矣。」
幾位老臣說得皆有道理,然而他卻一字不語,將手中折子捏得更緊。
她見狀,蹙眉道:「陛下,二府之議皆有理。眼下寇禍不止,北境雖一時得勝,然絕難持長久之計;朝廷當務之急乃是將流寇盡數剿滅,如此方能還邊路之安寧。此番倘能使北境二軍議和,則國中流寇之事必得清矣。然北戩豺狼之心不可不防,臣以為不若遣使至北境軍前,詳作與其議和之態,邀以百十萬歲貢之數,則其必不應矣;兩邊和使倘不能議同,必得留於軍前、復走還驚以咨上意,如此奏旨往復數次,則北境可得二、三月不起戰事。朝廷即可趁此時機大舉調兵南下剿寇,一旦事成,則不需再憂北戩之心,無論戰否,我大平必能大展手腳,逼其降伏。」
她這計議可謂足備,既顧及了樞府不肯屈軟的態度,又考慮到了中書主和的想法,使二府之間因此事而略有劍拔弩張之感的氣氛頓時消了大半。
但他臉色卻依舊沒變,只是望了望她,就又轉眼看向古欽,道:「狄念奏言,北戩請派文臣出邊諮議和事,以防軍前生變。
這倒是令殿上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
古欽想了一想,才道:「二軍對壘多時,倘以兩國主帥互議和事,怕是難保不會又起摩擦,北戩此請確也在理。」
英寡略微沉眉,沖他吩咐道:「從朝中兩制以上文臣中擇一人出邊,便按孟廷輝先前所計,至金峽關外與北戩邀以百十萬錢帛歲貢,圖緩北境戰事。」
古欽低聲一應,抬頭時,目光便朝她打探過來。
中書其他人亦紛紛轉頭望向她。
孟廷輝波瀾不驚地站在最後,坦然迎視他們的目光。
這些目光中的深意令她萬分熟悉,腦中不由自主地就回憶起那一年柳旗禁軍嘩變之時,同樣是在這睿思殿上,同樣是這樣的目光。
樞府這邊也是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當下紛紛皺起了眉頭。
然而還沒待眾人開口,英寡便一扔手中奏章,冷著臉斬釘截鐵道:「她不行!」
古欽低頭道:「陛下,朝中兩制以上文臣中凡涉軍務者唯孟廷輝一人而已,且孟廷輝又有當年北上平亂的功績,在軍前亦能與禁軍諸將互為所通。孟廷輝才足智多,此計既為她所出,何不由她親上北境促此計成?至金峽關需由潮安北上,孟廷輝出身潮安,倘有急情,勢必比旁人來得更為便宜。
中書其他人紛紛附和。
她輕輕垂眼,將汗濕的手心在官服一側擦了擦。
其實早在方才提議時就已料到,倘從朝中派人出邊議和,想來二府是一定會選自己的。
中書的理由自不必說,論軍務論資力,朝中文臣怕是沒人比她更適合去軍前與敵國議和了;而樞府老將們亦是親眼目睹過她當日是如何諷言趙回的,相比對她出使北境定是信心十足的。
果然,方愷沒過多久便上前道:「陛下,當初柳旗禁軍嘩變何等竦人,孟廷輝人赴亂軍城中亦能不畏不懼、不負皇命,此番北境之險不如當年柳旗,而孟廷輝比當年知事成熟得多,想來必能不辱國體、不負君思。」
英寡眼底怒意層疊,語氣頗重道:「朕方才說了,她不行!」他不耐煩地踱了幾步,又盯向古欽與方愷:「此番北赴軍前不是兒戲,豈能讓她去!」
孟廷輝心口一下跳得比一下快。
想來他是在擔心她的安危。
可他表現得如此明顯,卻讓她愈發緊張起來。
她清清嗓子,終於出聲:「今夜已晚,諸位大人、將軍們都已是連夜未曾好好歇過了,眼下議事恐有疏誤,不若明日再決,陛下以為如何?」
「退殿。」他想也不想便道,語氣極是不善。
眾人無奈,只得一一退了出去。
她欲留下與他說幾句話,誰知他卻背過身道:「你也退下。」
她聽得出他語氣中的疏冷,心想怕是北面的這些亂事兒讓他過於疲累,不由噤聲,悄悄地隨人退了出去。
初夏夜風微涼,一觸頰面,頓時令人清醒了不少。
潮安北路,怎的這次又是潮安北路?
她邁步下階,可腦中不停地滾過自她入樞府後發生的這些事兒。
正旦大朝會、北使、寇禍、外亂、議和……
恍然間她的腳步突然一停。
心裡飛快閃過一念,捕捉不及便已消弭無蹤。
然而腦中卻又浮現出來一個人的名字,久而不褪。